第1章 青禾染血
靖州边境的风,总是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润。暮春时节,林昭挎着半满的竹篓,赤脚踩在刚被细雨浸润过的田埂上。泥土微凉,透过脚心传来大地的安稳。竹篓里是新采的紫苏和几株止血的田七,还沾着晶莹的露珠。远处,她家那间熟悉的土坯屋升起袅袅炊烟,母亲大概在准备晚饭了,空气里似乎能闻到柴火饭特有的焦香。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顽童正围着阿嬷听故事。阿嬷苍老的声音带着奇特的韵律,讲述着山神守护靖州安宁的古老传说。林昭的弟弟小石头也在其中,看见姐姐回来,立刻像只撒欢的小狗般冲过来,沾着泥巴的小手高高举起一只草编的蟋蟀,献宝似的嚷嚷:“阿姐!看!我编的!像不像?”
林昭笑着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接过那只歪歪扭扭却充满生机的草蟋蟀。“像,小石头手真巧。”她声音清亮,像山涧淌过石头的溪流。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映得那双总是带着好奇和温和笑意的眼睛格外明亮。昭,父亲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一生光明顺遂,如日之昭昭。
这里是青禾村,靖州最北端的村落,依山傍水,世代耕种。村民们习惯了边境的平静,仿佛村口那条静静流淌的界河,和河对岸那片沉默的山林,就是世界永恒的边界。
然而,平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
毫无征兆。
大地开始震颤,不是春雷,而是密集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仿佛无数沉重的铁锤同时砸向地面。老槐树上的鸟儿惊叫着冲天而起,阿嬷的故事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布满惊恐。
林昭脸上的笑容僵住,猛地抬头望向界河对岸。
只见那片沉默的山林边缘,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被一片移动的、冰冷的铁灰色吞噬!那不是山,是潮水!是钢铁与死亡组成的潮水!
“朔…朔方人!”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割破了青禾村最后一丝安宁。
轰隆隆——!
铁蹄踏碎了界河的潺潺水声,踏碎了田埂的松软泥土,也踏碎了所有关于和平的幻想。黑压压的骑兵如同地狱涌出的恶鬼,身披玄铁重甲,坐下战马喷吐着白沫,狰狞的狼头图腾在翻飞的旗帜和冰冷的胸甲上咆哮。他们手中的弯刀,在昏沉的暮色中划出一道道刺眼的寒光。
没有警告,没有交涉。只有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杀戮欲望。
“跑啊——!”凄厉的哭喊声、绝望的尖叫瞬间炸开。
林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一把抓住吓傻的小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向家的方向:“回家!快回家找爹娘!躲起来!”
下一秒,噩梦降临。
冲在最前的朔方骑兵,脸上带着狩猎般的残忍狞笑,手中的弯刀随意一挥。那个刚才还在炫耀草蟋蟀的邻家少年阿旺,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呼喊,头颅便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飞了出去,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溅了林昭一头一脸!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瞬间灌满了她的鼻腔。
“阿旺——!”林昭的母亲从屋里冲出来,正好目睹这地狱般的景象,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林昭目眦欲裂,本能地要冲过去。但比她更快的是父亲林大山。
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像一头护崽的猛虎,抄起门边的锄头,怒吼着冲向那个刚刚砍杀阿旺的骑兵。“畜生!我跟你拼了!”
“爹!不要!”林昭的尖叫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和惨嚎声中。
骑兵甚至没有正眼看他。战马只是轻轻一个侧身,锋利的弯刀如同毒蛇吐信,精准而冷酷地掠过林大山的脖颈。
父亲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顿,锄头“哐当”落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喊一声女儿的名字,却只涌出一股股暗红的血沫。他重重地倒了下去,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灰暗的天空,倒映着燃烧的房屋和肆虐的恶魔。
“当家的——!”母亲凄厉的哭嚎如同泣血,不顾一切地扑向父亲的尸体。
“娘!别过去!”林昭疯了般想冲过去拉住母亲。
太迟了。
另一名骑兵策马掠过,冰冷的刀锋没有丝毫犹豫,轻易地洞穿了母亲单薄的胸膛。母亲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长刀带起,又重重摔落尘埃,就倒在父亲身边,伸出的手距离丈夫染血的衣角只差一寸。
世界在林昭眼前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刺目的血红和令人窒息的黑暗。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自己心脏被撕裂的轰鸣。爹…娘…就在她眼前…没了?那个会给她编花环、会在她采药晚归时守在村口的娘…那个会用粗糙大手笨拙地拍她头、沉默如山般可靠的爹…
“阿姐!”小石头惊恐的哭喊像一根针,刺破了林昭的麻木。她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朔方士兵正狞笑着伸手抓向躲在柴垛后瑟瑟发抖的弟弟。
“放开他!”林昭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抓起地上父亲掉落的锄头,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恨意和绝望燃烧着她的血液,让她暂时忘记了恐惧。
那士兵显然没把这个瘦弱的少女放在眼里,嗤笑一声,反手一刀劈向锄头。
“铿!”火星西溅。巨大的力量震得林昭虎口崩裂,锄头脱手飞出。她也被震得踉跄后退,重重摔在泥泞里,溅起的泥点混着血污糊了一脸。
士兵眼中闪过暴虐,抬脚狠狠踹在林昭的腹部。
“呃!”剧痛让她蜷缩起来,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她挣扎着想爬起,想护住弟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士兵像拎小鸡一样揪住小石头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
小石头吓得连哭都忘了,小脸惨白,只是徒劳地蹬着小腿。
“小崽子,碍事!”士兵不耐烦地咒骂一声,手臂猛地一抡——
“不——!!!”
林昭的尖叫撕心裂肺。
小石头小小的身体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狠狠撞向土屋坚硬的石墙。
“噗”的一声闷响,像熟透的瓜果被砸烂。
世界彻底寂静了。
林昭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弟弟幼小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墙角,鲜红的血和灰白的脑浆在粗糙的墙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污渍。小石头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总是追随着她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映不出任何光亮。
爹…娘…阿弟…
所有的亲人,所有的温暖,她所珍视的一切,都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在她眼前被碾碎、被屠戮、被践踏成泥。
恨吗?滔天的恨意像岩浆在她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将她焚毁。痛吗?那痛楚深入骨髓,比士兵踹在她身上的那一脚剧烈千倍万倍,让她只想立刻死去。
可为什么…她还活着?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恨意中沉浮、剥离。周围的一切——燃烧的房屋、村民的哀嚎、朔方士兵的狂笑和战马的嘶鸣——都变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噪音。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瘫在冰冷的、浸透亲人鲜血的泥泞里,一动不动。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就这样随他们去吧…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时,一股力量猛地将她从泥地里半拖半抱起来。
“阿昭!阿昭!醒醒!不能睡!”一个同样沾满血污和泪水,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林昭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年轻却布满惊惶和泪痕的脸。是小莲,住在隔壁的姑娘,比她大两岁。小莲的父亲也倒在不远处,身首异处。
“小莲姐…”林昭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混合着血水泥污无声地滚落。
“活下去!阿昭!我们要活下去!”小莲的声音抖得厉害,却死死抓住林昭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用疼痛唤回她一丝神智。“记住他们的样子!记住这血仇!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希望?
林昭空洞的眼睛里,映照着冲天的火光和肆虐的恶魔。家己成废墟,亲人化为枯骨。这地狱般的人间,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然而,小莲那双同样盛满悲痛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像黑暗中唯一微弱却执拗的星火,穿透了她心死的冰层。
就在这时,粗鲁的呵斥和锁链的哗啦声逼近。几个朔方士兵狞笑着围拢过来,他们眼中没有怜悯,只有看待牲畜般的冰冷和一丝令人作呕的淫邪。
“女的,带走!有用的货色!”为首的小队长操着生硬的靖州方言,目光扫过林昭和小莲年轻的脸庞。
冰冷的铁链粗暴地套上了林昭纤细的脖颈,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她没有反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士兵粗暴地拽起,踉跄着拖离这片浸满至亲之血、埋葬了她所有幸福的人间炼狱。
在离开村口的刹那,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熊熊烈焰吞噬了青禾村,曾经宁静的田园化作焦土。父母和弟弟的尸体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很快被更多的尸体和废墟掩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焦糊和绝望的味道。
靖州,她安宁的家园,此刻在她脚下,在朔方王朝的铁蹄下,正发出无声的悲鸣与碎裂的哀嚎。
林昭闭上眼,将这片血色炼狱深深烙进灵魂深处。脖颈上的铁链冰冷刺骨,小莲紧紧抓着她的手同样冰冷,却传递着一丝微弱的、令人心碎的暖意和支撑。
活下去。
像小莲说的那样,活下去。
带着这焚心蚀骨的恨,活下去。
哪怕前方是更深、更黑暗的地狱。
朔方王朝的狼旗在血与火中猎猎作响,押送俘虏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毒蛇,缓缓驶向未知的、更加残酷的命运深渊。林昭的名字,曾经寓意着光明与希望,如今却成了她在这片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染血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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