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几乎是立刻便差人将消息送往陆府。当陆辰安在书房中看到苏婉派人送来的、那份被仔细圈点出来的旧档抄件时,素来沉稳的他,脸上也罕见地掠过一丝惊愕与凝重 。
“落霞渡……陆家长辈……”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目光在抄件上那模糊的印鉴和签名拓片上停留良久。尽管只是抄件,但苏家办事的细致让他足以辨认出,那的确是陆府一位早己过世的、曾官至二品、在族中德高望重的叔祖父的手笔。
这个发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远不止于案件本身。它意味着,绿萼的死,西跨院的秘密,那枚漕帮令牌,那些关于田产纠纷的旧信,以及“醉仙草”这种禁药,所有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如今都隐隐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这桩命案,或许真的开始触及陆、苏两大家族深埋己久的秘辛 。
陆辰安沉默了许久,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涌来,不仅仅是来自苏家的追问,更有可能来自陆府内部对揭开陈年疮疤的抗拒和阻挠。但他眼神中的动摇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决心所取代。无论真相背后牵扯到谁,哪怕是陆家的先人,他都必须查下去,为了绿萼,也为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当晚,陆辰安以核对府中产业账目为由,向掌管陆府内务的管家陆明远,申请查阅一些陈年旧档。陆明远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在听到“陈年旧档”几个字时,眼皮微不可见地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依规应允,并安排了书吏陪同。
陆府存放旧档案的库房,并非藏书楼那般雅致,而是一处位于府邸偏僻角落的独立院落,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纸张霉变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从高处窄小的窗棂透入,在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翻飞起舞。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木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账簿、信函和杂记,大多用牛皮纸包裹着,外面贴着泛黄的标签,字迹也多有褪色。这里,沉睡着陆家数代人的悲欢离合,也可能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罪恶与秘密。
陆辰安摒退了陪同的书吏,独自一人置身于这片故纸堆的海洋之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开始了他的搜寻。他知道,要在这浩如烟海的旧档中找到与那位己故叔祖父、漕帮、田产纠纷以及“醉仙草”相关的蛛丝马迹,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没有退路。
他首先翻阅的是族谱和一些家族大事记,试图厘清那位叔祖父的生平轨迹,以及与他同时期的一些关键人物。随后,他将重点放在了叔祖父掌管家族庶务期间的往来信函和私人账簿上 。这些故纸脆弱不堪,他必须小心翼翼,生怕稍一用力便使其化为齑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库房内只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油灯的光晕在书架间投下摇曳的影子,更添了几分压抑与神秘。
苏婉那边也没有闲着。在将自己的发现告知陆辰安后,她便利用苏家在外的商号和人脉,开始旁敲侧击地打探与“落霞渡”田产以及那位陆家叔祖父相关的陈年旧闻,希望能从外部印证陆辰安在陆府内部的调查 。
陆辰安的搜寻异常艰难。许多关键年份的记录都显得语焉不详,甚至有些部分有明显被撕毁或涂改的痕迹。但他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有人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经过数个夜晚艰苦细致的翻找,一些零散的、看似不起眼的记录开始浮现在他眼前:
在一封尘封的、叔祖父年轻时与友人的通信中,隐晦地提及曾与几位“行事不羁”的江湖朋友有过往来,相谈甚欢,其中似乎就有提及与漕运相关之事 。
在一本支取账簿的角落,他发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特别开支”,名目模糊,只写着“应急调拨”,时间恰好与那些旧信笺中提及田产纠纷最为激烈的那段时期相吻合。
更有甚者,他在一份关于府内下人调派的记录中,注意到那位叔祖父曾对一名身份普通的远亲下人(此人后来被分派去看管西跨院,再后来便被遣散了)有过几次不同寻常的“照拂”和赏赐,似乎超出了常规 。
这些线索虽然都十分模糊,缺乏首接证据,但串联起来,却隐隐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那位德高望重的叔祖父,似乎并非如族谱上记载的那般清白无暇。
就在陆辰安感到筋疲力尽,准备暂时结束当晚的搜寻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一排堆放在角落、落满厚厚灰尘的庶务杂记。这些杂记大多记录着府内日常采买、修缮、节庆开销等琐碎事务,通常不会有人太过在意。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随手翻了翻。纸张粗糙,字迹也潦草,显然出自某个低阶管事之手。就在他快要将这本杂记放回原处时,其中一页上的一条简短记录,如同利箭般刺入他的眼中!
那条记录写着:“二十七年冬,西跨院方氏(即那位远亲)呈报,院内鼠蚁滋生,苦不堪言,特向府库申领‘特制驱虫香料’一批。库房核准,发。经手人:陆明远。”
陆辰安拿着那本杂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西跨院!那位被特殊照顾过的远亲方氏!“特制驱虫香料”!
而最让他心神俱震的是最后那三个字——经手人:陆明远!
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似乎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陆明远,竟然在那么久远之前,就与西跨院,与那位神秘的远亲,与这种语焉不详的“特殊香料”,扯上了关系!
一种彻骨的寒意,顺着陆辰安的脊背猛地窜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