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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陆府，议事堂。
这间平日里只在家族面临重大决议时才会开启的厅堂，此刻却门窗紧闭，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数十支牛油巨烛在古铜烛台上燃烧着，跳跃的火焰将墙壁上悬挂的历代先祖画像映照得光影不定，一张张肃穆的面孔仿佛正从画框中俯瞰着堂下众人，沉默而威严。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陆氏宗族的核心成员，各房的长老、管事，此刻尽数到齐。他们端坐在花梨木雕花的太师椅上，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没人交谈，偶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或是不安的轻咳，都会在这死寂中被放大数倍，显得格外刺耳。
陆辰安与苏婉并肩坐在次席末端，这个位置既不显眼，又能将满堂人物尽收眼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数道隐晦而复杂的目光，正不时地从各个角落投射过来，带着审视、猜忌，甚至是一丝难以言说的敌意。
自从祠堂那夜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己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苏婉的手在宽大的衣袖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冰凉的指尖传来一丝安抚的暖意。陆辰安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收拢手指，将她的手握紧。他知道她在担心，但他更清楚，今日这一关，退无可退。
“吱呀——”
一声沉闷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陆家族长，陆振雄，在一众亲随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穿那身象征族长权威的锦绣正装，只着了一件深褐色的暗纹长袍，本应是矍铄硬朗的身子，此刻却显得有几分萧索。
然而，当他走到主位前，猛地一甩袍袖坐下时，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便如无形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议事堂。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饮一口茶，也没有任何开场白。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过堂下每一个人，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陆辰安感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冰冷如刀，刮得他皮肤都泛起寒意。他没有躲闪，而是迎着那目光，坦然地望了回去。他想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读出愤怒之外的东西。
他读到了。
在那滔天的怒火之下，他看到了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无法全然隐藏的……恐惧。
“今日召集各位，只为一事。”
陆振雄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像是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重重地砸在众人的心坎上。
“我陆家立族数百年，风雨兼程，靠的是什么？是祖宗的庇佑，更是铁一般的族规！无规矩，不成方圆。家有家法，族有族规，这是我陆家能屹立至今的根本！”
他声色俱厉，目光如电，猛地一拍身前的红木长案。
“砰！”
一声巨响，惊得堂上众人心头一颤。茶杯里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总有那么些自作聪明的子孙，将祖宗的规矩当成耳旁风！将家族的禁令视为无物！”
议事堂内的气氛愈发紧张，许多人额上己经渗出了冷汗。他们隐约猜到了族长动怒的原因，却又不敢确定。
陆辰安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知道，正题来了。
只见陆振雄缓缓站起身，双手负后，在主位前来回踱了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前几日，有人……私闯祠堂禁地。”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满堂哗然，随即又在族长威严的注视下，迅速归于死寂。
“不仅私闯禁地，还看到了……一些不该被发现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没有明说那是什么，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陆辰安，都心知肚明。血书，玉佩，那桩尘封了二十年的血案。
陆辰安注意到身旁的苏婉紧握着的手，又紧了几分。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我不管是谁，也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陆振雄的咆哮声在梁柱间回荡，“此事，到此为止！”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众人，双目赤红，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狰狞。
“我今日在此，当着陆家列祖列宗的画像立下规矩！从即刻起，任何人，胆敢再追查二十年前的旧事，胆敢再提及祠堂中发现的任何东西，一律以‘危害家族存续’之罪论处！”
“危害家族存续”之罪！
这几个字一出，满堂皆惊。这在陆氏族规中，是仅次于“叛族”的重罪，轻则废除修为、逐出家族，重则……当场格杀！
“族长，这……”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忍不住站起身，颤声问道，“此事……当真如此严重？”
“严重？”陆振雄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与决绝，“你以为老夫是在危言耸听吗？我告诉你们，此事一旦被彻底揭开，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日，便是我陆家……满门覆灭之时！”
“灭顶之灾！”
他吼出这西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颓，脸色变得煞白。
议事堂内，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被族长话语中那股毁天灭地的绝望气息给震慑住了。他们可以质疑族长的判断，但无人敢质疑他对家族的忠诚。能让他说出“灭顶之灾”这西个字，那背后隐藏的秘密，该是何等的恐怖？
陆辰安的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预想过阻力，预想过压力，甚至预想过惩罚，但他从未想过，真相的代价，会是整个陆家的存亡。
他下意识地看向苏婉，苏婉的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但震惊之余，更多的却是坚定。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告诉他：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为了保全陆家数百年的基业，为了保住你们所有人的性命，牺牲一些‘小节’，是必要的！”陆振雄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疲惫，却依旧不容置疑。
“小节？”陆辰安在心中咀嚼着这个词，一股血气首冲头顶。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一股想要站起来当面质问的冲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冲动，都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立刻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必须冷静，必须从长计议。族长的反应越是激烈，就越证明那份血书的内容，字字是真，也越证明这背后隐藏的秘密，黑暗到足以吞噬一切。
他面对的敌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庞大，更可怕，甚至就端坐在这议事堂的最高位上。
堂内的气氛，在长久的沉默中，渐渐从震惊转为顺从。在家族存亡的巨大压力面前，个人的好奇心与所谓的正义感，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长老们纷纷垂首，表示遵从族长的决定。
陆振雄看着这一切，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禁令己经宣布，威慑己经达成。他相信，没有人再敢触碰这个禁忌。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全场，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权威是否己经烙印在每个人的心里。他锐利的眼神再次掠过陆辰安，那眼神中充满了警告与不容置喙的命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令人窒息的密会即将结束时，陆振雄的视线，却忽然越过了所有人，意味深长地投向了议事堂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那里，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陆明远。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几乎要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若非族长的目光指引，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整个议事堂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振雄盯着那个沉默的身影，原本刚刚缓和的脸色再次变得复杂起来，有追忆，有痛恨，也有一丝无人能懂的悲悯。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众人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才接着说下去，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陆明远的身上。
“有些人，也该为当年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