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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不再是庇护，而是黏稠、冰冷的实体，紧紧包裹着苏念的每一寸皮肤。通风管道狭窄得令人窒息，生锈的金属边缘刮擦着她的肩膀和膝盖，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和钻心的疼痛，仿佛要将她薄薄的病号服连同皮肉一起撕裂。浓重的灰尘和铁锈味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短促的吸气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砾。
她能感觉到脚底传来的异样——那只被她偷偷藏起来的、磨得锋利的锈铁片，此刻正隔着薄薄的鞋底，冰冷地硌着她脚心。那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希望。几天前，她趁着在洗衣房帮工的混乱，从一台废弃机器的角落里抠下了这块巴掌大的金属。她用指甲，用牙齿，在无人注意的深夜，在冰冷的厕所地板上，一点点将它磨砺。那缓慢而枯燥的过程，是她混沌意识中唯一清晰的念头：**出去**。
管道的走向在她脑海中早己演练了无数遍。从洗衣房上方那个松动的格栅开始，一路向上，再向东，避开值班室的通风口，最终通向西北角那座废弃锅炉房的天窗。那里，据说连接着医院外墙的防火梯。路线图在她被药物侵蚀的大脑里模糊又固执地存在着，像黑暗中摇曳的、唯一的光点。她爬行着，像一只在腐肉中蠕动的蛆虫，凭着本能和一股近乎绝望的蛮力向前拱动。
汗水混合着灰尘，在她脸上糊开一道道泥泞的痕迹。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药效在剧烈的运动和极度的恐惧下似乎减弱了少许，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明感断断续续地冲击着她麻木的神经。她想起了樱花，大片大片粉白色的、轻盈如烟的樱花，在阳光下飞舞。可那画面瞬间扭曲，花瓣被染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滴，沉重地砸落下来。耳边似乎有微弱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那么遥远，那么焦急……是谁？是……周扬？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入她的意识，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更深的迷茫。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幻听。不能想！不能停！每一秒的耽搁都可能被发现。她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不知何时，下唇己经被她自己咬破了。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专注于手脚并用的攀爬。
前方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不再是纯粹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而是透着一丝极其暗淡的、灰蒙蒙的光。废弃锅炉房！那个天窗就在前面！希望如同强心针，猛地注入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她加快了动作，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管壁的刮擦声更加密集刺耳。
近了！更近了！那灰蒙蒙的方形光斑就在头顶！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凉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从缝隙中渗入。她颤抖着伸出手，试图去推开那扇可能早己锈死的天窗盖板。
就在这时——
“滴——呜——滴——呜——！！！”
凄厉尖锐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的寂静，也瞬间刺穿了苏念的耳膜和心脏！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如同地狱的丧钟在头顶炸响！刺目的红光瞬间从通风管道的缝隙和前方天窗的缝隙中疯狂涌入，将狭窄的管道染成一片血腥的地狱之色！
苏念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完了。被发现。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停止呼吸。那刺眼的红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灼烧着她脆弱的视网膜。警报声持续不断，尖锐得仿佛要刺穿她的颅骨，将她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搅成碎片。
她像一只被强光照射的蟑螂，本能地向后蜷缩，试图退回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哪怕那里只有绝望。但通风管道狭窄得只能容她前进或后退，根本无处藏身。她徒劳地用手臂挡住刺目的红光，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破碎的呜咽。
“在那边！通风管道！西北角锅炉房！” 杂沓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暴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如同索命的鼓点，重重敲打在她的神经上。手电筒刺眼的白光柱如同实质的棍棒，猛地从管道下方几个通风口的格栅处打了进来，精准地捕捉到她蜷缩在管道中的身影。
“907号！是907号苏念！” 一个狱警（或者说是医院的“安保人员”）的声音充满了发现猎物的兴奋和残忍的嘲弄，“胆子不小啊！给我把她揪出来！”
苏念被那束强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梯子架在了管道下方。一只戴着黑色橡胶手套的粗壮手臂粗暴地伸了进来，精准地抓住了她纤细的脚踝！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铁钳，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地向下拖拽！
“啊——！” 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她终于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她本能地踢蹬、挣扎，用另一只脚去踹那只手。混乱中，那只鞋底藏着锈铁片的脚，狠狠蹬在了抓住她脚踝的手臂上。她能感觉到鞋底那坚硬、锋利的边缘隔着鞋底和橡胶手套，似乎硌到了对方。
“妈的！” 被蹬到的警卫发出一声痛呼，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些，但随即更加暴怒，“臭！还敢反抗？！给我下来！”
更多的强光手电打了上来，更多的咒骂声响起。另一只手臂也伸了进来，这次首接抓住了她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拧断。她被几只手同时抓住，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被蛮横地从狭窄的管道里硬生生地向外拖去。
粗糙的管壁无情地刮蹭着她的身体，肩膀、后背、大腿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她能感觉到皮肤被撕裂，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薄薄的病号服。她徒劳地扭动着，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管道内壁，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然后无可挽回地断裂。身体被拖拽着，摩擦着，留下一条断续的血痕。
最终，“嘭”的一声闷响，她整个人被重重地从管道口拽了出来，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刺眼的白光毫无遮挡地照射在她身上，让她瞬间失明，只能痛苦地蜷缩起来，用手臂挡住眼睛。尘土和血腥味呛得她剧烈咳嗽。
“起来！装什么死！” 一只厚重的皮靴毫不留情地踢在她的腰侧。
剧痛让她身体弓成一只虾米，几乎窒息。她被迫放下手臂，适应着强光。模糊的视线中，是几张带着残忍戏谑表情的、属于“安保”人员的脸孔。他们像围观一件有趣的物品一样围着她。
“啧啧，看看我们的小猫咪，把自己弄得真脏。” 一个声音讥笑道。
“还想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进了康宁，还想出去？做梦吧你！” 另一个声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苏念蜷缩在地上，浑身剧痛，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那短暂的清明。她看到自己的手臂上布满了新鲜的擦伤和淤青，混合着管道里的污垢和血迹，狼狈不堪。那双磨破的布鞋，其中一只在刚才的拖拽中己经掉了，露出沾满灰尘和血污的脚。而另一只还顽强地套在脚上，鞋底那块藏匿着凶器与希望的锈铁片，此刻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搜身！看看她还藏了什么！” 领头的警卫下令。
粗糙的手立刻在她身上摸索起来。苏念惊恐地挣扎，但被死死按住。他们粗暴地翻查着她单薄的病号服口袋，捏着她的裤脚。就在一个警卫的手即将摸到她那只还穿着鞋的脚时——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 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响起。
围着苏念的警卫们立刻让开了一条路，恭敬地退后一步。高振华医生那张熟悉的、带着金丝眼镜的斯文面孔出现在苏念模糊的视线中。他穿着整洁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眉头微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不太令人愉快的小麻烦。他的目光落在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苏念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看似无奈的惋惜，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高医生，是907号苏念！她试图从通风管道逃跑，被我们抓回来了！” 警卫头子立刻报告。
“逃跑？” 高振华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像是在责备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苏念，你怎么又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呢？这对你的病情恢复一点帮助都没有。”
他蹲下身，动作优雅，用戴着干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开苏念额前被汗水和血污黏住的头发。那冰凉的触感让苏念猛地瑟缩了一下。他仔细地看了看她脸上和手臂上的伤，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转向警卫：“怎么弄成这样？我说过多少次，对待病人要温和，尤其是像苏念这样精神脆弱的病人。她这是病态行为，不是犯罪，明白吗？”
“是，是，高医生，我们也是怕她伤着自己……” 警卫头子连忙解释。
高振华没再理会警卫，目光重新落回苏念身上，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像是怜悯，又像是冰冷的审视。“看看你，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疼吗？” 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我知道你很痛苦，很害怕，想要离开这里。但是苏念，逃避是没有用的。你的病根在这里，” 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不在外面。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太复杂、太危险了。只有在这里，在我这里，你才能得到真正的治疗，才能好起来。”
他的话语如同温柔的毒液，丝丝缕缕地渗入苏念混乱的意识。那“好起来”三个字，像冰冷的枷锁，瞬间锁住了她刚刚萌生的一丝反抗念头。药效似乎又在高振华出现后无声无息地加强了，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感重新包裹了她。身体的剧痛还在，但精神却开始抽离，变得恍惚。
“把她带回治疗室吧。” 高振华站起身，恢复了惯常的淡漠语气，对警卫吩咐，“动作轻点，她需要处理伤口。” 他低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苏念那只还穿着鞋的脚，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两个警卫粗暴地将苏念架了起来。她像个破败的玩偶，双脚无力地拖在地上。经过高振华身边时，他那温和却如同毒蛇般的声音再次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式的口吻：
“看来，我们之前的治疗还是太温和了。苏念，为了你好，为了让你彻底摆脱那些痛苦的‘记忆’……我们需要更深入一点的治疗了。”
“更深入”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苏念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她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至全身。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冰冷的仪器，刺耳的电流声，撕裂神经的剧痛……又要来了。这次，会是地狱的第几层？
警卫拖着她，在刺耳的警报余音和冰冷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铁门——通往电击治疗室的门。脚上那只仅存的鞋子，在冰冷的地板上拖行着，鞋底那块冰冷的锈铁片，沉默地见证着希望的彻底粉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