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私立医院顶层VIP病房的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苏念躺在病床上,雪白的床单衬得她像个易碎的、被粗鲁使用后丢弃的瓷器。
病房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婉冲了进来。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在廉价超市打折买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是彻底涣散的惊恐。几个小时前,她接到医院那通冰冷公式化的电话,通知她女儿“苏念遭遇意外伤害正在抢救”,那简短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的灵魂。她几乎是爬着才搭上一辆黑车,一路颠簸着来到了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豪华病房。
“念念……我的念念啊!” 苏婉扑到床边,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她颤抖的手悬在半空,想碰碰女儿的脸,却又怕那些缠裹的绷带下是更深的创口。目光扫过女儿颈侧绷带边缘露出的、那一片深紫色的、带着牙印的瘀痕,扫过她手腕上被粗暴捆绑留下的、皮开肉绽的勒痕,最后落在那张被呼吸面罩覆盖的、毫无生气的小脸上。
巨大的晕眩感瞬间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变形,昂贵的医疗器械、冷色调的墙壁、窗外辉煌的灯火,全都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漩涡,将她往里拖拽。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全靠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床栏才勉强稳住身体。指甲在光滑的合金表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儿似乎被这声响惊动了。
苏念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里面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沌的痛苦和惊惧,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深渊。她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转动了一下眼球,模糊地捕捉到床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妈……”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从呼吸面罩下艰难地挤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撕裂般的沙哑。一滴浑浊的眼泪,混着脸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污和尘土,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在雪白的枕套上晕开一小片绝望的污渍。“我好痛……真的好痛……全身……都碎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颤抖。
这一声呼唤,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苏婉的心脏最深处。她猛地弯下腰,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不成调的悲鸣,像一头被利刃贯穿的母兽。她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迅速干涸的水痕。她的手指痉挛般抠着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妈在……妈在呢……别怕……别怕啊念念……”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伸出手,隔着厚厚的绷带,无比轻柔又无比绝望地抚摸着女儿冰冷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抚平那些触目惊心的创伤。然而,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绷带下凹凸不平的,只让她感到更深的恐惧和无助。那些伤,那些痕迹……它们代表什么?它们会带来什么?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主治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走了进来。医生穿着笔挺的白大褂,胸前别着闪亮的康宁医院徽章,脸上是职业化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严肃。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扫过病床上无声哭泣的苏念,落在几乎瘫倒的苏婉身上。
“苏念家属?” 医生的声音平稳,不带多余感情,“我是病人的主治医师,姓陈。”
苏婉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医生,里面充满了母兽护崽般的警惕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陈医生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电子病历板,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患者送来时情况危急,多处软组织严重挫伤、撕裂伤,伴随轻微脑震荡和创伤性休克。经过紧急处理,生命体征目前暂时平稳。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首视苏婉,“根据初步检查和患者被送来的状态,我们高度怀疑,她遭受了极其严重的……性侵犯。”
“性侵犯”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苏婉摇摇欲坠的神经堡垒。她浑身剧震,眼前一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让她几乎呕吐。她不敢去看女儿,不敢去想象那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施加在她孩子身上的恐怖暴行。她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医生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崩溃,或者说,他早己见惯了家属的这种反应。他继续用那种冷静到残酷的语气陈述:“这种情况,按照医疗规程和法律规定,我们必须报警……”
“不!!!” 苏婉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床边弹起来,张开双臂,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在病床前,隔绝了医生看向苏念的视线。她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濒临疯狂的决绝和恐惧。“不能报警!求求你医生!不能报!绝对不能报啊!”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声音尖利得刺耳,“报警?报警有什么用?警察来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女儿还怎么做人?她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啊!她才多大?她以后还要嫁人……还要活下去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强硬,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偏执。她死死盯着医生,仿佛对方是来索命的恶鬼:“这里是医院!你们是医生!你们的责任是治病救人,是保护病人的隐私!不是什么报警!求求你们,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她身上的伤治好,让她……让她忘掉这一切!行不行?我求求你们了!” 她说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几乎要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对着医生不停地作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陈医生微微蹙起了眉头,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更多的是职业性的冰冷和一丝……早有预料的了然。他扶住了几乎的苏婉,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家属,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是严重的刑事犯罪,我们有义务……”
“义务?什么义务?” 苏婉猛地甩开他的手,情绪彻底失控,声音拔得更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你们报警,让警察来问话?让那些穿制服的男人来一遍遍逼问她当时是怎么被……被……” 那个词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痛苦地扭曲着脸,“你们这是在用刀子一遍遍捅她的心窝子啊!是在把她扒光了丢到大街上让所有人看笑话!这跟那些畜生有什么区别?!你们是要逼死她吗?!”
她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形象全无。她指着病床上因为她的尖叫而更加不安、发出微弱呻吟的苏念,声音嘶哑:“你看看她!看看我女儿!她己经这样了!你们还要怎么折磨她才够?你们是救人的天使,还是杀人的刽子手?!” 她的控诉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充满了无助的悲愤和走投无路的疯狂。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林琅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休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沉痛、疲惫和深深歉意的表情。他手里提着一个昂贵的果篮和一束包装精美的百合花,脚步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苏阿姨……”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能轻易抚慰人心的诚恳。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病床上的苏念,那眼神里的痛惜和自责,几乎能让人落泪。“念念她……怎么样了?” 他走上前,将果篮和花束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温柔而克制。
苏婉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琅,如同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一块浮木。她所有的愤怒、绝望和疯狂,在看清林琅脸的瞬间,奇异地转化成了汹涌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赖。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林琅的手臂,指甲隔着昂贵的西装面料,深深掐进了他的皮肉里。
“林同学!林少爷!” 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哀求,“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快帮帮我,帮帮念念啊!” 她语无伦次,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医生……医生他们要报警!不能报警啊!念念的名声……她这辈子就完了!彻底完了啊!她才十八岁……以后怎么办?她怎么活啊?”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仰望着林琅年轻而英俊的脸,仿佛那是唯一的神祇。
林琅被苏婉抓得生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脸上那份沉痛和关切却更加浓重了。他轻轻拍了拍苏婉剧烈颤抖的手背,目光转向一旁脸色冷峻的陈医生,声音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沉稳的威压:“陈主任?”
陈医生微微颔首,语气恭敬了几分:“林少。” 他简略地将苏念的伤情和苏婉坚决反对报警的态度复述了一遍。
林琅听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自责的神色更浓。他转向苏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真挚的歉意和痛楚,声音低沉而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去晚了。”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无比愧疚,“如果……如果我当时能再快一点……念念她就不会……”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痛苦得无法继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苏婉最脆弱的心弦上。
“不!不怪你!林同学,这不怪你!” 苏婉拼命摇头,抓着林琅手臂的手更紧了,仿佛要从中汲取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是那些天杀的畜生!是他们造的孽!你是救念念的恩人!是恩人啊!” 她急切地说着,浑浊的泪水不断滚落,“现在……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林同学,求求你,跟陈医生说,不能报警!千万不能报警!念念的名节……求求你想想办法!阿姨给你跪下了!”
她说着,双腿一软,竟真的要往下跪!
林琅眼疾手快,一把用力托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的动作。他的手臂强健有力,稳稳地支撑住了苏婉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阿姨,您别这样!您放心,有我在,念念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抬眼,看向陈医生,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与他刚才面对苏婉时的沉痛判若两人。
“陈主任,苏念同学的情况特殊。” 林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她的身心健康是首要的。报警带来的二次伤害,对她这种创伤后的应激状态,可能是毁灭性的。我们康宁的宗旨,是最大程度保护患者的隐私和康复环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念缠满绷带的身体,又回到陈医生脸上,语气加重了几分,“‘特殊’情况,就用‘特殊’的解决方案。我相信,以康宁的资源和专业能力,完全可以在不惊动外界的情况下,给予苏念同学最全面、最妥善的治疗和……心理干预。让她尽快康复,回归正常生活。这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不是吗?”
“特殊解决方案”几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陈医生对上林琅那双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猛地一凛。他自然明白林琅话里的分量,也清楚这位林家少爷口中的“心理干预”意味着什么——康宁医院精神科那些不为外界所知的“特殊疗法”,以及林氏家族对这家医院绝对的控制力。
陈医生推了推眼镜,脸上的职业性冰冷迅速被一种心领神会的恭敬所取代。他微微躬身,语气变得异常顺从:“林少考虑得周全。是我太拘泥于常规流程了。您说得对,保护患者的身心健康,避免二次创伤,才是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我们会立刻调整方案,确保苏念同学得到最安静、最私密的治疗环境,一切以她的康复为中心。” 他刻意避开了“性侵犯”和“报警”这些字眼。
苏婉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有些词句她听不太懂,但“不报警”、“安静”、“私密”这些词,如同甘霖般浇在她焦灼的心上。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身体一软,几乎完全靠在了林琅的臂弯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喃喃的感激:“谢谢……谢谢林同学……谢谢医生……念念有救了……有救了……”
林琅小心地扶着苏婉在旁边的陪护椅上坐下,动作体贴入微。他转向陈医生,语气恢复了温和,却依旧带着无形的指令:“陈主任,苏念同学现在情绪极度不稳,创伤应激反应严重。我建议,立刻给她安排一个绝对安静的单人特护病房,加强安保,杜绝任何无关人员探视。同时,请精神科的专家介入,进行专业的心理评估和……必要的情绪稳定治疗。务必让她尽快平静下来,好好休息。” 他的目光扫过苏念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补充道,“至于后续的身体治疗和康复方案,请你们务必拿出最高标准,所有费用,由我个人承担。”
“是,林少。我马上去安排。” 陈医生立刻应下,带着护士快步离开了病房,去执行这位太子爷的命令。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苏念微弱而不安的呼吸声。窗外,新洲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将冰冷的、属于金钱与权力的光芒投射进来,照亮了苏婉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林琅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幽深难测的寒光。
苏婉瘫坐在椅子上,巨大的情绪起伏让她精疲力竭,只是茫然地看着病床上的女儿,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会好的……念念,一切都会好的……忘了就好了……忘了……”
林琅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昏迷中的苏念。少女苍白的脸在仪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有种破碎而脆弱的美感。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开她脸颊上黏着的发丝,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前一刻,停住了。
他缓缓收回了手,插进西装裤袋里,指腹在冰冷的手机外壳上轻轻着。那里面,锁着一段足以让他万劫不复,却也足以让他掌控一切的罪恶视频。
他的嘴角,在苏婉看不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餍足的弧度。如同刚刚饱餐一顿的野兽,在阴影中无声地舔舐着利齿。
很快,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不再是医生,而是两个穿着康宁医院特制深蓝色制服、身材异常高大健硕的护工。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苏女士,林少,” 为首的一个护工声音平板无波,“按照林少和陈主任的指示,我们需要立刻将苏小姐转移到特护病房,进行更专业、更私密的治疗和护理。请家属配合。”
苏婉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两个如同铁塔般的男人,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转移?现在?念念她……”
“阿姨,这是为了念念好。” 林琅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带着安抚的力量,“特护病房的环境更好,也更安静,不会有人打扰她休养。专业的医生和护士24小时看护,您也可以更放心。我跟您一起过去。” 他自然地扶起苏婉有些虚软的身体。
苏婉看着林琅沉静而可靠的脸,那点不安被强行压了下去。她点了点头,目光依依不舍地追随着被护工小心翼翼抬上移动病床的女儿。
苏念似乎被搬动的动作惊扰,在移动病床上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眉头痛苦地皱紧。
苏婉的心瞬间又被揪紧了,眼泪差点再次涌出。
两个护工推着移动病床,步伐沉稳而迅速地向病房外走去。林琅扶着脚步虚浮的苏婉跟在后面。
走廊的光线明亮而冰冷,映照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移动病床的轮子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滚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们穿过普通住院区,走向位于医院另一翼、安保森严、专为特殊客户服务的VIP精神科特护区域。
沿途,偶尔有穿着考究的病人或家属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苏婉身上,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低下头,紧紧抓住林琅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屏障。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闯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冰冷而傲慢的世界。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价格标签,呼吸一口都让她感到窒息和惶恐。
林琅感受到她的紧张和卑微,手臂微微用力,支撑着她,脸上始终维持着那种沉稳可靠的表情,偶尔对投来的目光微微颔首,尽显世家子弟的从容气度。他恰到好处地隔绝了那些探究的视线,无形中给了苏婉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
终于,他们在一扇厚重的、需要密码和门禁卡双重开启的合金门前停下。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一条更加安静、光线略显幽暗的走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还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冰冷的金属和药物的混合气息。这里的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的房门,门上只有小小的观察窗。
苏婉的心,莫名地沉了下去。这里的环境,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更像……某种高级的牢笼。
护工将移动病床推进了其中一间病房。病房很大,陈设豪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但所有尖锐的边角都被柔软的防撞材料包裹着,病床是特制的、带有约束带的固定床。角落里,一台造型有些奇特、连接着许多导线的仪器静静地立在那里,闪烁着幽微的指示灯,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苏小姐需要立刻进行初步的心理干预和情绪稳定治疗,确保她能得到充分的休息,避免创伤记忆带来的二次伤害。”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刻板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金属托盘,上面放着几支针剂和一个类似头箍、连着电线的装置。她的声音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目光锐利地扫过病床上的苏念和一脸惊恐的苏婉。
“心理干预?这是什么?” 苏婉看着托盘里那些冰冷的器械,尤其是那个带着电极片的头箍,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声音发颤。
“这是必要的治疗程序,苏女士。” 女医生面无表情地解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患者常伴有严重的情绪失控、噩梦、闪回和自伤倾向。ECT疗法,也就是无抽搐电休克治疗,配合适当的镇静药物,是目前国际上公认的、快速稳定情绪、阻断痛苦记忆循环的最有效手段之一。它能帮助苏小姐暂时摆脱那些极端痛苦体验的纠缠,获得深度的、无梦的休息,为后续的全面康复打下基础。” 她的话语流畅而专业,带着一种冰冷的说服力。
“电……电休克?” 苏婉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猛地摇头,声音尖利起来,“不行!那东西……那不是治疗精神病的吗?我女儿不是精神病!她只是……只是受了伤!她需要休息!不需要这个!” 她想起了乡下那些被捆起来、被电得口吐白沫的“疯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苏女士,请您冷静。” 女医生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悦,“这是现代医学,不是您想象中的酷刑。它非常安全,副作用极小,并且是在全身麻醉、无痛的状态下进行。我们康宁使用的,是最新一代的精确调控设备,目标明确,效果显著。它的目的不是伤害,而是保护,是帮助苏小姐暂时从痛苦的地狱里解脱出来。” 她拿起一支装着透明液体的针管,熟练地弹了弹针头,排掉空气,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寒芒。“我们需要尽快开始,苏小姐现在的状态非常不稳定,拖得越久,对她大脑的潜在伤害可能越大。”
“不!不行!我不同意!” 苏婉冲过去,想挡在女儿床前。
林琅再次伸手,稳稳地扶住了激动过度的苏婉。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魔力:“阿姨,您冷静点。听医生的。张医生是我们康宁精神科最有经验的专家。” 他看向那位姓张的女医生,微微颔首,“张医生,请确保治疗过程绝对安全和舒适。念念她……受的苦己经够多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痛惜。
“林少放心,我们有最专业的团队和最严格的规程。” 张医生点头,示意护工上前,“请家属配合,暂时离开病房,治疗需要安静无干扰的环境。”
两个护工立刻上前一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苏婉被林琅半扶半抱着带离病床,眼睁睁看着护工动作熟练地解开苏念病号服的扣子,在她胸口贴上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另一个护工则开始准备麻醉药物。
“念念!我的女儿啊!” 苏婉发出凄厉的哭喊,挣扎着想要扑回去。
“阿姨,别这样,这是为了念念好!让她安静下来,忘掉那些可怕的噩梦!” 林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手臂如同铁箍般将她牢牢控制住。他强行将悲痛欲绝、浑身的苏婉带出了病房。
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落锁,彻底隔绝了里面的景象。
苏婉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走廊冰冷的地毯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她双手捂着脸,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
林琅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被痛苦彻底击垮的女人。他脸上那沉痛关切的表情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冷漠和一丝掌控一切的漠然。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这里禁烟。
他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的苏婉,俯瞰着脚下灯火辉煌、如同巨大棋盘般的新洲市夜景。那些璀璨的流光映在他幽深的瞳孔里,却点不亮丝毫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合金门再次打开。
张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脸上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走到林琅身边,微微欠身:“林少,治疗很顺利。苏小姐己经进入深度镇静状态,情绪非常稳定。ECT的初步干预效果良好,后续我们会根据她的具体情况,制定系统的疗程方案。记忆抑制药物也己经同步给上,确保她能获得最‘平静’的休息和康复。”
林琅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流连在窗外的浮华夜色中。
瘫在地上的苏婉听到“治疗顺利”、“情绪稳定”这几个词,如同听到了天籁。她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涕泪交加,急切地问:“医生……念念她……她没事了?她……她不痛了?她……她不会记得那些……那些可怕的事了吧?”
张医生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板无波:“ECT和药物会帮助她稳定情绪,阻断痛苦记忆的反复侵扰。至于具体的记忆影响,存在个体差异。我们的目标是让苏小姐尽快恢复身心健康,回归正常生活轨道。”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带着医学术语特有的模糊和权威。
苏婉却像是抓住了唯一的希望。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张医生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枯瘦的手再次死死抓住了张医生的白大褂袖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医生!求求你!帮帮我女儿!”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哀求,“让她忘掉!求求你一定要让她忘掉!彻底忘掉那些事!一点……一点都不要想起来!她还小,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她不能背着这个污点活下去啊!求求你!只要能让她忘掉,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我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她说着,另一只手慌乱地伸进自己破旧外套的内兜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用橡皮筋捆着的旧手帕包。
她颤抖着解开橡皮筋,摊开手帕。里面是几张皱巴巴、沾着汗渍的百元钞票,还有一小叠零钱,以及一枚小小的、成色暗淡的金戒指——那是她结婚时唯一的首饰,也是她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
“我……我现在只有这些……” 苏婉的声音卑微到了极点,她将手帕连同里面所有的钱和戒指,一股脑地塞向张医生,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乞求,“不够……不够我以后慢慢挣!慢慢还!求求你,医生!帮帮她!让她忘了吧!彻底忘了吧!” 她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卑微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
张医生看着塞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堆散发着汗味和穷酸气的钱物,眉头厌恶地皱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
“苏女士!” 张医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斥责,“请你自重!我们康宁是正规医疗机构,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我们所有的治疗都是基于患者的病情需要和医学!收起你这些东西!否则,我只能请保安了!” 她义正词严,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苏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惨白和更深的绝望。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惶恐地看着张医生,又无助地看向旁边的林琅,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林琅转过身。他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沉稳可靠、带着一丝悲悯的神情。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苏婉和张医生之间,轻轻按下了苏婉那只拿着钱物的、颤抖的手。
“张医生,苏阿姨是爱女心切,情绪激动了些,您别介意。” 林琅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调解意味。他转向苏婉,语气低沉而诚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阿姨,您的心意,张医生和我们医院都明白。但您真的不需要这样。念念的治疗费用,我说过,由我全权负责。至于治疗方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向张医生,语气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相信张医生和整个团队的专业判断,一定会采用对念念康复最有利、最能帮助她摆脱痛苦阴影的方式。您说对吗,张医生?”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张医生脸上。那眼神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压力。
张医生对上林琅的目光,心头一凛,那点被冒犯的怒火瞬间消散无形。她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顺从的表情,微微欠身:“林少说得是。苏女士,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运用最先进、最合适的医疗手段,帮助苏念小姐稳定情绪,促进身心康复,最大程度地……减少痛苦记忆对她的负面影响。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她刻意强调了“减少痛苦记忆的负面影响”几个字。
苏婉听着这些话,看着林琅沉稳可靠的脸和张医生突然转变的态度,那颗悬在深渊边缘的心,终于又落下了一点点。虽然“忘掉”的希望似乎渺茫,但“减少影响”、“稳定情绪”、“摆脱痛苦”……这些词,对她来说,己经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亮。她不再坚持塞钱,只是紧紧攥着那个旧手帕包,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对着张医生和林琅,不停地、卑微地鞠躬:“谢谢……谢谢林同学……谢谢医生……谢谢……”
林琅轻轻拍了拍苏婉的肩膀,示意护工带她去旁边的休息室休息。他则对张医生使了个眼色。
张医生会意,低声对林琅道:“林少放心,我们会密切监测苏小姐的状态。ECT的疗程和记忆抑制剂的剂量,会根据需要逐步调整,确保达到最佳的……‘平静’效果。她不会有机会被那些‘不必要’的记忆打扰。”
林琅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他不再看那扇紧闭的病房门,转身走向休息室的方向,步履沉稳,背影在走廊幽暗的光线下,显得高大而……深不可测。
厚重的合金门内,特护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
病床上,苏念静静地躺着。呼吸面罩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刚才注射的强力镇静剂和初步电休克(ECT)干预,让她陷入了一种深不见底的、药物强制带来的昏睡中。
一位护士悄无声息地走近,动作熟练地拿起一支新的注射器,抽取了药液。针尖刺破皮肤,冰冷的液体缓缓推入苏念手臂的静脉。
那是强效的记忆抑制剂。无色,无味,却带着足以扭曲时间、模糊真相的力量。
药物随着血液,奔涌流向她受过重创的大脑。
在药物彻底起效前的最后一刻,也许是药物的刺激,也许是潜意识的挣扎,苏念那如同蝶翅般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的发丝里,消失不见。
仿佛是她灵魂深处,那扇通往所有痛苦与真相的大门,在轰然关闭前,所发出的、最后一声无人听见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