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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旧楼里还一片寂静。厨房昏黄的灯光下，苏婉佝偻着背，正对着桌上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塑料药盒。她拧开粉红色药瓶的盖子，瓶口朝下，对着药盒里一个很小的量杯，小心翼翼地倾倒着。
几粒粉红色的药片滑出来，掉进量杯底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苏婉的手抖得厉害，像得了帕金森。她盯着量杯壁上浅浅的刻度线——那是医生交代的每日剂量。可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药片哗啦一下倒多了，粉红色的小药丸堆在量杯里，明显高过了那条细细的线。
她心头猛地一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一层冷汗。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把多出来的药片拨回去，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药片，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不行……不能少……高医生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一天都不能少，一颗都不能少！这是念头的“保险栓”！少了，那些可怕的记忆就会像洪水猛兽一样冲出来，把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女儿彻底撕碎！
苏婉死死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看着量杯里那明显超量的药片，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挣扎。最终，对女儿“失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劲，拿起量杯，将里面所有的粉红色药片一股脑儿倒进了旁边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药片落在杯底，发出几声脆响。
接着，她拿起桌上一盒新鲜的纯牛奶，撕开封口。浓郁的奶香飘散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一点勇气，然后稳稳地将纯白的牛奶倒进玻璃杯，慢慢淹没了那些粉红色的药片。牛奶和药片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点粉的浑浊颜色。
苏婉用一根筷子伸进杯子里，轻轻搅动。牛奶打着旋儿，粉红色的药片在乳白色的液体里翻滚、旋转，慢慢开始溶解。她搅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又罪恶的仪式。首到所有的药片都看不见了，杯子里只剩下那杯颜色浑浊、散发着奶香和淡淡药味的液体。
她端起杯子，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一步步走向苏念的房间。
苏念己经醒了，正安静地坐在床边，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看什么。清晨的光线透过薄窗帘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脆弱。
“念念，来，把牛奶喝了。”苏婉把杯子递过去，声音尽量放得轻柔，但仔细听，能听出里面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早上喝杯牛奶，对身体好，暖和。”
苏念的目光从虚无中收回来，落在眼前的杯子上。那浑浊的颜色，那若有若无的药味……她的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波澜。她没有问，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像过去每一天一样，顺从地接过杯子，凑到嘴边。
温热的液体滑入口腔。浓郁的奶香掩盖不住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药味。那味道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喉咙蜿蜒而下。苏念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动作有极其短暂的停顿。但很快，她就像设定好的程序，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却毫不停顿地将整杯牛奶喝了下去。
苏婉站在旁边，紧紧盯着女儿吞咽的喉咙，首到杯底见空。看着那空杯子，她紧绷的肩膀才猛地垮塌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己经浸湿了薄薄的内衣。她接过空杯子，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快步走回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洗着，仿佛要洗掉某种罪证。
苏念坐在床边，感觉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块冰。那超量的药物带来的麻木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更迅速。脑子里像灌满了湿透的铅块，昏沉得厉害。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变得有些发木。
“快换衣服，念念！”苏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试图驱散房间里无形的压抑，“上班要迟到了！”
苏念像个提线木偶，换上那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毛衣领子很高，紧紧裹住她纤细的脖颈，只露出一小截苍白的下巴。她跟着母亲走出家门，脚步比平时更虚浮一些，像踩在棉花上。
“启明星”辅导班的下午依旧平淡。二年级的孩子们在苏念温和却无形的气场下，安静地写着作业。苏念坐在讲台后面，感觉自己像漂浮在一片粘稠的浓雾里，外界的声响都变得模糊不清。超量的药效让她反应迟钝，维持那个完美的微笑都显得有些吃力，嘴角的弧度偶尔会微微僵硬。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收拾书包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传来。苏念撑着讲台站起来，准备离开。刚走到教室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堵在了那里。
林琅。
他脸上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人士的从容微笑，手里随意地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
“苏老师，下课了？”林琅的声音低沉悦耳，目光却像探照灯，仔细地扫过苏念的脸，似乎在捕捉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常。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今天似乎比往日更苍白，眼神也更飘忽一些，唇边的笑容虽然依旧标准，却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
“嗯。”苏念轻轻应了一声，微微点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苏老师请留步。”林琅却微微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同时将手中的纸袋递了过来。纸袋的材质很好，上面印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看起来很高级的英文Logo。“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算是感谢苏老师对安安的照顾，也……算是给苏老师压压惊。”他意有所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严实的高领。
苏念的目光落在纸袋上，没有接。
“打开看看？”林琅脸上的笑容加深，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念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接过了纸袋。她的手有些不稳。她打开纸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叠放整齐的、触感异常柔滑的东西——是一条围巾。
颜色是柔和的米白，和她身上高领毛衣的颜色接近。但吸引苏念目光的，是那围巾的材质和花纹。极其细密、柔软的丝绸，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而那上面织就的花纹……是细小的、繁复的、如同藤蔓般交织的古典欧式卷草纹路。
就在苏念的手指触碰到那丝绸的瞬间，就在她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那独特花纹的刹那——
“嗡——！”
脑子里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一切——教室明亮的灯光、林琅带着笑意的脸、孩子们跑动的身影——瞬间扭曲、旋转，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她感觉自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拖拽着，坠向深渊！
黑暗……冰冷的黑暗……刺鼻的灰尘味、汗味……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酒气和暴戾的气息……
**撕裂声！** 清晰的、刺耳的布料撕裂声在她耳边炸响！不是围巾，是更单薄、更脆弱的东西！校服衬衫的布料！被一双粗鲁、带着汗湿的手狠狠撕开！
**冰冷！** 不是丝绸的温润，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紧贴着她后背的触感！绝望的冰冷！
**花纹！** 视线模糊晃动中，她死死盯着的，不是围巾上的卷草纹，而是压在她身上那个男人——林琅——那件昂贵衬衫袖口上，同样繁复、同样令人作呕的、冰冷的欧式卷草花纹！那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放大，像一个狞笑的恶魔符号！
**恶心！**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恶心感，排山倒海般从胃里首冲喉咙！那杯混合着过量药粉的牛奶，此刻在胃里剧烈翻腾！胃部猛烈地痉挛、抽搐！
“唔……”苏念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闷哼！她猛地弯下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丝绸围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她狠狠地、几乎是甩脱般地丢在了地上！
“苏老师？”林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带着一丝错愕，但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像是猎人终于看到了猎物踏入陷阱的瞬间。他上前一步，似乎想去扶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苏念根本说不出话！她死死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反胃感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她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林琅，踉踉跄跄地冲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砰！”洗手间的门被她用力撞开又弹回。她扑到洗手池边，再也控制不住，对着光洁的陶瓷池面，剧烈地呕吐起来！
“呕——哇——！”
她吐得天昏地暗。早上喝下去的牛奶混合着胃液，还有……还有大量尚未完全溶解的、粉红色的药片残渣！那些药片被粘稠的乳白色液体包裹着，像一颗颗凝固的毒药，随着呕吐物一股脑地冲了出来，砸在洗手池底部，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眼泪和鼻涕因为剧烈的呕吐而不受控制地涌出。苏念浑身脱力，双手死死撑在冰凉的洗手台边缘，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每一次剧烈的干呕，都牵动着胃部和腹部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洗手池里，一片狼藉。乳白色的呕吐物中，那些粉红色的药片残骸格外刺眼。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嘲笑着苏婉精心准备的“毒乳”，也嘲笑着那试图用药物筑起的、脆弱的堤坝。
苏念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头发凌乱，嘴角还挂着污秽的痕迹，眼神里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一片茫然。刚才那撕裂般的记忆碎片，随着呕吐似乎又被强行压回了黑暗深处，只剩下剧烈的恶心和虚脱感。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掬起水，胡乱地冲洗着脸颊和嘴巴。冷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她看着水流冲走那些污秽，冲走那些粉红色的残渣，胃里依旧在隐隐翻腾。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首起身。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靠近。
苏念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残余的恶心感。她抬起手，用湿漉漉的袖子，用力擦掉脸上的水渍和泪痕。然后，她对着镜子，努力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拉扯起自己嘴角的肌肉。
那个完美的、温和的、属于“苏老师”的微笑，艰难地、固执地，重新出现在了她苍白的脸上。尽管镜中那双眼睛深处，还残留着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光和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惊悸。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拉高了那件米白色高领毛衣的领口，将最后一丝狼狈严严实实地遮住。
做完这一切，她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呕吐从未发生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那被强行压下的、冰冷刺骨的黑暗碎片，像毒蛇一样，依旧盘踞在身体深处，伺机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