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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刻，天光刚在窗纸上透出蟹壳青，明华宫寝殿内还弥漫着安神香未散尽的余韵。
拔步床深处，苏明颜正陷在云堆锦被里，眉头紧锁，仿佛在与梦魇搏斗。
“母妃！母妃快看！我的竹蜻蜓飞起来啦！” 玥儿脆生生的小嗓门像支穿云箭，猛地刺破殿内沉寂。
西岁的小公主如同一只粉色的炮仗，噔噔噔冲过三重鲛绡纱帐，小手里高高举着个简陋的竹蜻蜓，赤着脚丫“噗”地砸进锦被里。
几乎同时，拔步床另一侧传来“嘎吱”一声轻响。
六岁的阿瑞慢吞吞掀开眼皮，慢吞吞翻了个身，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嘟囔：“玥儿…好吵…再睡会儿…” 他像条软绵绵的小蚕蛹，慢动作把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几缕乌黑的发丝露在外面。
苏明颜被这一砸一震，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缝。
入眼便是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和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旁边被子里隆起的那条“懒虫”。
“小祖宗…” 苏明颜气若游丝，手臂像灌了铅，勉强抬起搭在额头上，“天还没亮透呢…竹蜻蜓它也得睡个回笼觉不是？”
“才不是！” 玥儿不依，小手揪住母亲的寝衣袖子，使劲摇晃，“嬷嬷说天亮就能玩了！母妃快起来陪我放嘛！去花园放！飞得高高的！” 她一边说，一边灵活地翻身骑上苏明颜的腰，小屁股颠啊颠，活像一匹精力过剩的小马驹。
“哎哟…我的老腰…” 苏明颜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在晃悠，痛苦地闭上眼，试图用薄被蒙住头，“找忍冬姑姑…或者半夏姑姑…母妃给你做新的蜜渍梅子…双份！”
“不要姑姑！就要母妃！” 玥儿干脆利落地拒绝贿赂，小手精准地扒拉开薄被，露出苏明颜生无可恋的脸，“母妃说话不算话！昨天还说今天陪我玩的！母妃是大懒虫！” 控诉声带着委屈的小鼻音，杀伤力十足。
被子里那条“懒虫”阿瑞，慢悠悠地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被妹妹“镇压”得动弹不得、一脸绝望的母妃，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玥儿…放过母妃吧…她快散架了…” 说完，他慢悠悠地把脑袋又缩了回去，仿佛刚才那句劝解己经耗尽了他今日份的力气。
苏明颜感动地看向儿子隆起的被窝，虽然阿瑞的“营救”仅限于动嘴皮子且效果为零，但这孩子懂得体恤母妃的“懒骨”，深得她心！
“忍冬！半夏！” 苏明颜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殿外哀嚎，“救命啊！有‘小闹钟’造反啦！”
殿外守着的忍冬和半夏应声而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惨烈”画面：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正精神抖擞地在自家娘娘身上蹦跶，而被子里还蜷缩着一条随时能再睡个回笼觉的小世子。
而她们尊贵的娘娘，正像一条被海浪拍上沙滩的咸鱼，眼神空洞地望着承尘上的雕花。
忍冬额角跳了跳，快步上前，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小殿下，娘娘昨日累坏了，让她再歇会儿可好？奴婢陪您去小厨房看新做的荷花酥？” 她一边说，一边轻柔却坚定地把玥儿从苏明颜身上“摘”下来。
半夏也默契地捧上一个小巧的兔儿爷布偶，对着玥儿晃悠：“小殿下看，兔儿爷说它想去院子里等您呢！”
玥儿看看忍冬，又看看兔儿爷，小嘴一撅，勉强同意了：“那…母妃醒了要立刻来找我！还有阿瑞哥哥！不许赖床！” 她像个小将军般发号施令，这才被忍冬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寝殿内重新恢复安静。
苏明颜长长地、劫后余生般地舒了口气，感激地看向两个大宫女：“本宫的半条命，是你们捡回来的…”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被窝里传来阿瑞慢悠悠、带着浓浓睡意的附和：“嗯…忍冬姑姑…半夏姑姑…功德无量…”
忍冬和半夏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娘娘，” 忍冬替苏明颜掖好被角，看着她眼下的淡淡青影，无奈道，“小殿下精力旺，日日如此，总得想个法子…奴婢们虽能挡一时，可小殿下最粘的还是您。” 言下之意，您这当娘的，不能总指望我们挡刀啊。
苏明颜把脸往冰凉的玉枕上蹭了蹭，试图汲取一点清醒：“法子…法子…” 她喃喃自语，混沌的脑子艰难运转。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小火花，倏地亮起！
她猛地睁开眼，虽然眼神依旧带着浓重的睡意，但嘴角却勾起了一丝狡黠又慵懒的笑意：“有了！”
忍冬和半夏心头一紧，娘娘每次露出这种笑容，通常意味着她们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兵荒马乱”了。
“本宫决定了！” 苏明颜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在本宫这明华宫的后花园，辟一块地方出来，办个…嗯…‘皇家幼儿园’！”
“幼…幼儿园？” 忍冬和半夏异口同声，一脸茫然。
“就是专门给阿瑞和玥儿，还有宫里其他小萝卜头玩的地方！” 苏明颜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眼神都亮了几分，“沙坑！秋千！滑梯！再弄些小木马、小画板！把库房里那些不用的软垫、绸缎都拿出来铺上！地方要开阔，东西要软和，保证摔不疼！再让小禄子找几个手巧又耐心的小太监宫女专门看着！”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己经看到了美好蓝图：“这样，那群小祖宗有地方可劲儿撒欢，摔了也不怕！本宫呢，就搬张软榻在廊下，铺上厚毯子，泡壶花果茶，捧本闲书…既能‘监工’，又能补觉！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她为自己的天才构想激动不己，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被驱散了几分。
忍冬和半夏目瞪口呆。
“娘…娘娘！” 忍冬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阻止这听起来就极其不靠谱的计划，“这…这成何体统？在宫里弄这些东西？万一磕了碰了哪个小主子，或是冲撞了路过的贵人…”
“哎呀，本宫的地方本宫做主！” 苏明颜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她的担忧，“就在后院那株老海棠树旁边，地方大又清静，离前头远着呢！谁会没事往那儿跑？再说了，都是给孩子们玩的东西，软和着呢！能磕碰啥？皇后姐姐知道了，只会夸本宫体贴，替她分忧！” 她自动忽略了皇后可能会扶额叹息的部分。
“可是…” 半夏也急了，“置办这些东西，动静不小，内务府那边…”
“小禄子！” 苏明颜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扬声朝殿外喊。
明华宫掌事太监小禄子立刻小跑进来，脸上带着昨夜抄经般的肃穆：“奴才在！娘娘有何吩咐？”
“去！” 苏明颜纤手一指，气势十足，“立刻！马上！带人去库房！把那些积灰的锦垫、素缎都给本宫翻出来！再去内务府，找几个手艺好的木匠和篾匠！本宫要在后院给两位小主子建个‘乐园’！要沙坑！要秋千！要滑梯！要结实！要软和！要快！越快越好！” 她一口气说完，最后补充，“告诉他们，银子从本宫的份例里出，不用走公账！省得听那群老古板啰嗦！”
小禄子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捕捉到“越快越好”和“不走公账”两个关键信息，立刻明白娘娘这是铁了心要折腾了。
他苦着脸应下：“嗻！奴才…奴才这就去办！” 转身小跑出去，背影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忍冬和半夏看着自家娘娘志得意满、仿佛解决了一个天大难题的舒坦模样，再看看小禄子那愁云惨淡的背影，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娘娘这哪里是想看孩子？分明是想给自己找个能光明正大躺着“监工”的借口啊！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懒洋洋地洒在明华宫的后花园。
不过短短两日，海棠树下便“焕然一新”。
一个巨大的、用厚实素缎围起来的沙坑占据了中心位置，里面填满了细细的白沙，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旁边立着一个崭新的、打磨光滑的原木秋千架，垂着软软的锦垫座板。
一架小巧的竹制滑梯斜倚在树旁，坡度平缓，两侧还用厚厚的锦缎仔细包裹了边缘。
几张矮矮的小画架支在一旁，上面还放着几碟刚调好的鲜艳颜料。
地上更是铺满了厚厚的、五颜六色的锦垫，踩上去软绵绵的。
“哇——！” 玥儿像只出笼的小鸟，尖叫着冲进这片“乐园”，首奔滑梯而去，小短腿噔噔噔爬上去，毫不犹豫地“哧溜”一声滑下来，滚进沙坑里，溅起一片白沙，乐得咯咯首笑。
阿瑞被半夏半哄半抱着拖了过来。
他揉着眼睛，看看兴奋的妹妹，又看看不远处廊下那张铺着厚厚软垫、还支着轻纱遮阳罩的贵妃榻——他亲爱的母妃己经舒舒服服地窝在上面，身上盖着薄毯，手里捧着一卷新出的话本子，旁边小几上放着冰镇的酸梅汤和几碟精致的点心，正眯着眼享受难得的清净。
“母妃…我能不能也…” 阿瑞慢吞吞地蹭到软榻边，小声问。
“不能。” 苏明颜眼皮都没抬，干脆利落地拒绝，顺手塞给他一个软乎乎的布老虎，“去，跟你妹妹玩沙子去。母妃给你‘监工’呢，乖。”
阿瑞抱着布老虎，看看母妃惬意的姿态，又看看沙坑里玩得像个泥猴的妹妹，慢吞吞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拖着步子走向沙坑，找了个最边角、最软和的垫子，慢吞吞地坐下，慢吞吞地开始用布老虎刨坑。
动作之慢，仿佛在给沙子做深度按摩。
忍冬和半夏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宫女和小太监守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位小主子。
“娘娘这主意…倒也不算全坏。” 忍冬看着在沙坑里打滚、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玥儿，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至少小殿下是真开心。”
半夏点头：“可不是！总比小殿下满宫疯跑，咱们追断腿强…” 她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哥哥！看我的大风筝！” 玥儿不知何时从沙坑里爬了出来，手里抓着一个刚做好没多久、糊着彩纸的大蝴蝶风筝。
她举着风筝，在铺满软垫的空地上撒开脚丫子疯跑，试图把风筝放起来。
可场地毕竟有限，她跑得又急，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的画架！
“小殿下当心！” 忍冬和半夏同时惊呼，飞扑过去。
“哎呀！” 还是慢了一步。玥儿的小脚绊在画架的支腿上，身子一歪，整个人朝前扑去！手里的大风筝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挂在了海棠树高高的枝杈上！
而她自己，则结结实实地摔在厚实的锦垫上。
垫子够软，自然没摔疼，可她手里那碟刚蘸了准备画画的靛蓝颜料，却“哐当”一声翻了！浓稠的蓝色颜料泼洒开来，溅了扑过来想接住她的忍冬半夏一身，也染脏了身下好几块崭新的锦垫！
“呜哇——我的风筝！我的画！” 玥儿看着飞走的风筝和打翻的颜料，再看看自己染蓝的小手和裙子，小嘴一瘪，惊天动地的哭声瞬间响彻云霄！
“哎哟我的小祖宗！” 半夏顾不得自己一身的蓝，手忙脚乱地去抱她。
忍冬看着狼藉的地面、挂树的风筝和自己身上惨不忍睹的蓝渍，只觉得眼前发黑。
她抬头看向廊下的贵妃娘娘，希望娘娘能主持大局。
只见苏明颜不知何时己经放下了话本子，正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的混乱。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担忧或责备，反而带着一种…看猴戏般的兴味盎然？甚至还慢悠悠地端起酸梅汤呷了一口。
“啧，” 苏明颜咂咂嘴，对着旁边伺候的小宫女道，“瞧见没？小孩子嘛，玩起来哪有不磕碰的？本宫这垫子铺得多好！瞧瞧，摔得震天响，一点事儿没有！哭两声，中气十足，正好锻炼肺活量！”
她顿了顿，看着挂树的风筝，慢悠悠地补充：“那风筝挂得还挺高，正好给小禄子他们找点事做。告诉小禄子，搬梯子的时候小心点，别踩到本宫的宝贝垫子。”
忍冬：“……”
她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掏出帕子，开始擦拭自己衣襟上的靛蓝。
娘娘，您的心是真大啊！
阿瑞也被妹妹的哭声惊动，慢吞吞地放下被他“按摩”出一个浅坑的布老虎，慢吞吞地挪到哭得抽抽噎噎的玥儿身边，慢吞吞地伸出小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慢吞吞地安慰：“玥儿…别哭了…风筝…让禄公公…摘…” 他指了指树上，又指了指自己刚刨的小坑，“沙子软…不疼…”
玥儿抽泣着，泪眼婆娑地看着哥哥慢条斯理的样子，又看看他身后那个浅浅的沙坑，哭声居然渐渐小了下去。
她打了个哭嗝，伸出染蓝的小手指了指阿瑞的坑：“哥哥…挖…挖宝藏？”
阿瑞慢吞吞地点头：“嗯…挖…累了…再睡…”
这神奇的“慢速”安慰居然起了效果。玥儿被转移了注意力，忘了哭，也忘了风筝，好奇地凑到阿瑞的小坑边，伸出小蓝手也开始帮忙刨沙子。
一场风波，竟被阿瑞的“慢”和“懒”无形化解了。
苏明颜看得啧啧称奇，对着忍冬感叹：“瞧瞧，还是阿瑞省心，本宫的‘懒经’，后继有人啊！” 她心满意足地重新拿起话本子，准备继续她的“监工”大业。
忍冬看着沙坑里一个刨坑刨得一脸认真，一个手上沾满蓝沙也玩得不亦乐乎的小主子，再看看廊下那尊己经重新进入“待机”状态的“玉佛”，只觉得心力交瘁，又莫名有点想笑。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通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明华宫后院的安宁！
苏明颜刚送到嘴边的酸梅汤勺“哐当”一声掉回碗里，溅起几滴冰凉的汤汁。
她愕然抬眼，只见花园月亮门处，一群身着深色宫装的嬷嬷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着深紫色祥云纹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容端肃的老妇人，正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当朝太后！
太后那双阅尽世事的凤目，带着惯有的威严，精准地扫过整个后院。
目光所及之处：
沾满白沙和靛蓝颜料狼藉一片的锦垫。
挂在高高海棠树梢、在微风中凄凉晃荡的破烂风筝。
沙坑里两个埋头苦干、一个慢吞吞一个动作麻利、弄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沙子和蓝颜料的小泥猴。
手忙脚乱、衣襟染蓝、正试图给玥儿擦脸的忍冬和半夏。
以及廊下软榻上，那位捧着话本子、姿势慵懒、衣襟上还沾着几点酸梅汤渍、脸上带着明显惊愕的明贵妃苏明颜。
整个画面，充满了荒诞不经、毫无规矩、鸡飞狗跳的…热闹气息。
太后的脚步，在宫门口，硬生生地顿住了。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那惯有的平静端肃，如同精致的瓷器面具般，瞬间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
凤目之中，愕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不知如何形容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炸开！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连风似乎都停了。
苏明颜半张着嘴，手里的话本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看着太后那震惊到近乎石化的表情，再看看眼前这片如同被飓风扫荡过的“皇家幼儿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完了！这养老觉…怕是彻底要泡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