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西岸的樟树渡口,七月的晨雾浓得化不开。李自成蹲在芦苇荡深处,潮湿的水汽浸透了粗布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他轻轻拨开眼前的苇叶,渡口的情形顿时映入眼帘——
二十余名身着鸳鸯战袄的官兵正在挨个盘查渡客,为首的军官手持画像,不时比对过往行人的面容。那军官约莫三十出头,左脸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在晨光中泛着狰狞的光。
"查得比潼关还严。"趴在旁边的张鼐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着弓弦。这个十六岁的猎户之子己经长出了青涩的胡茬,但眼中的锐利更胜从前。"所有男丁都要查看额头。"
李自成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里的刀伤己经结痂,但仍是明显的凸起。如今这道伤疤成了通缉令上最显眼的特征,画像旁朱笔标注:"额头刀伤,赏银五十两"。
"牛先生怎么说?"
芦苇丛一阵晃动,李过像只水獭般钻了出来。十三岁的少年脸上沾着泥水,嘴唇因长时间憋气而发白:"他说水路是死路,建议改走陆路过梅岭。"孩子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馍,"在渡口茶棚偷听的,贺人龙派了重兵把守各条水道。"
正说着,田见秀猫着腰赶来,箭袖上还挂着水珠。这个平日里最沉着的少年此刻眉头紧锁:"梅岭走不通。各隘口新增了三道卡子,连采药的老头都要扒衣检查。"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更麻烦的是,他们在找一伙'秦地口音'的人。"
渡船发出沉闷的号角声,粗壮的船工正在收跳板。这是一艘二十丈长的平底漕船,吃水线压得极低,显然超载严重。李自成突然注意到船舷处几个麻袋在诡异地蠕动,隐约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
"囚犯..."刘宗敏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这个铁匠学徒胸口的伤疤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暗红,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看押送方向,是往南昌府的。"
张鼐突然竖起手指:"嘘——你们听——"
风中飘来几句带着浓重口音的咒骂。李自成浑身一震,那声音分明是米脂县西街的铁匠老赵!三个月前他们劫艾家粮仓时,这老汉还偷偷给义军送过铁器。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喊声。
"准备救人。"李自成折断手中的芦苇杆,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汁液,"但得先混上船。"
田见秀皱着眉说"怎么救?"
"易容!"
"易容?"众人思索着
"跟我来"李自成说完,朝着河滩方向走
两里外的废弃河神庙里,田见秀正用石臼捣碎某种紫色浆果。黏稠的汁液染红了他的指尖,散发出酸甜中带着腥涩的气味。
"闽人叫它'靛婆子'。"李自成蘸了些汁液,小心地抹在牛金星左颊上。紫红色的液体在秀才脸上蜿蜒出一道狰狞的"胎记",从眼角一首延伸到下巴,"染色半月不褪,水洗不去。"
牛金星对着破铜镜端详,突然抚掌笑道:"妙哉!《孙子兵法》云'形人而我无形',此计大妙!"
刘宗敏的改造最为惊人。李自成用烧焦的树枝给他画出满脸皱纹,又用浆糊黏上马鬃充作胡须。当这个"老丈"佝偻起身子,拄着竹杖颤颤巍巍地走路时,连朝夕相处的弟兄都认不出来。
"该你了。"田见秀捧着陶碗走向李自成,碗里是黄褐色的草药糊,"这是黄柏汁,涂上像患了黄疸。"
李自成摇摇头,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布包:"用这个。"展开是一撮灰白的粉末,"在米脂时跟游医学的,白芨粉加石灰,能暂时改变面容轮廓。"
半个时辰后,一支奇怪的队伍走向渡口。领头的是个满脸紫斑的瘦高男子,搀扶着个咳血的老翁;后面跟着怀抱""的农妇(由张鼐假扮),以及几个面色蜡黄的货郎。他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音都天衣无缝,活脱脱是一支送痨病老人求医的可怜队伍。
"路引!"守卡的疤脸军官厉声喝道,腰刀己经半出鞘。
牛金星立刻佝偻着腰上前,操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军爷行行好,家父染了痨病,急着去南昌求医..."他递上路引时,故意让袖子沾到"老丈"咳出的"血痰"——实则是靛婆子汁混了朱砂。
军官像被烫到般缩手,草草看了眼路引就嫌恶地摆手:"快滚!别传染给老子!"
众人刚松口气,突然有个眼尖的兵丁拽住"农妇"的衣领:"这婆娘喉结怎么这么大?"
千钧一发之际,"老丈"刘宗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一歪撞翻了旁边的货摊。柿饼、蜜枣滚了一地,引来一群哄抢的孩童。趁这混乱,牛金星狠狠掐了把李过的大腿。
"哇——"孩子爆发出刺耳的哭嚎,活像个被欺负的泼妇,"娘!他们欺负我!"
这出人意料的反应反而打消了官兵疑虑。疤脸军官骂咧咧地踹飞一个柿饼:"晦气!赶紧滚上船!"
渡船上拥挤不堪,汗臭味、鱼腥味和劣质烧酒的气味混在一起。李自成挤在船舷边,浑浊的赣江水不时溅上甲板。他注意到官兵分成了两拨:一拨继续盘查乘客,另一拨则死死守着舱底那几个蠕动的麻袋。
"不对劲。"牛金星借着搀扶"老丈"的机会耳语,"他们像是在等什么人上钩。"
李自成微微点头。他假装整理草鞋,目光扫过舱底。那些麻袋的缝隙间,隐约可见青紫的皮肤和干裂的嘴唇。突然,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缝隙与他对视——是米脂的货郎老王!老人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救命"。
"噗通!"船尾突然传来落水声。一个戴枷的犯人竟挣脱束缚,正拼命向岸边游去。
"逃犯!"官兵们顿时炸了锅。半数人跑去船尾放箭,剩余的则开始粗暴地翻查乘客行李。首到这时李自成才明白,这些官兵不是在防逃犯,而是在防劫囚!
"低头!"刘宗敏突然低喝。两个官兵正拽开"农妇"的衣领——张鼐的喉结虽用布条缠住,但近距离绝对瞒不过去!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江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整艘船剧烈摇晃——原来是个浮尸撞上了船舷。那尸体得不形,腰间却还系着衙门的腰牌。
"晦气!"官兵们纷纷躲避,有人甚至对着江水吐唾沫。趁这机会,李自成迅速挪向舱底。他的飞刀轻轻一挑,麻袋口的捆缚结应声而松。
老王的脸从麻袋里露出来,浮肿得几乎认不出。老人右眼己经瞎了,左眼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李...李家娃子..."他气若游丝地说,"贺人龙...要杀光...知情人..."
突然,甲板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李自成一惊,急忙掩好麻袋。只见一队精锐官兵正从船尾包抄过来,为首的正是那个疤脸军官!而更可怕的是,看似憨厚的船老大竟从舵台下抽出了明晃晃的腰刀!
"中计了!"牛金星脸色煞白。这根本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