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的冬日来得悄无声息,清水巷的青石板路铺上了一层薄霜。姜记美食坊的生意在百味轩的低价冲击下,虽受到些影响,但因岁岁的应对得当,靠着稳定的品质、老主顾的维系和新推出的平价养生点心“枸杞小米蒸糕”,倒也维持住了局面。姜林多方打听,百味轩的背景却如一团迷雾,只知东家神秘,似乎颇有财力,货源也来路不明。
这日午后,岁岁正与李账房核对醉仙楼本月的账目,姜大柱在门口招呼着零星的客人。一阵香风伴随着环佩叮当,一个穿着绛紫色绸缎袄裙、头上簪着大朵绒花、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妇人,摇着团扇,扭着腰肢走了进来。
“哎哟,这位可是姜老爷?这位定是姜姑娘吧?”妇人未语先笑,声音又尖又亮,目光在岁岁身上滴溜溜地转。
姜大柱皱眉:“你是?”
妇人团扇半掩面,咯咯笑道:“老身姓王,是府城有名的‘金玉良缘’媒婆!今日啊,可是来给姜姑娘送天大的好姻缘来了!”
媒婆?姻缘?姜大柱和岁岁都是一愣。岁岁心中更是警铃微动,她己十六,虽不时有人打听,但因姜家根基尚浅,又有“药食同源”的手艺傍身,姜大柱和赵秀兰一首想多留女儿几年,从未松口议亲之事。
王媒婆自顾自地坐下,端起小桃奉上的茶也不喝,只是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敲着桌面,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姜老爷,姜姑娘,你们可真是好福气啊!府城鼎鼎有名的陈景瑜陈公子,看上你家姑娘啦!”
“陈公子?”姜大柱愕然。
“正是!”王媒婆声音拔高,“陈公子年轻有为,家财万贯,在府城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少姑娘削尖了脑袋想进陈家的门呢!如今陈公子瞧上了岁岁姑娘的温婉贤淑、心灵手巧,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姻缘!”
岁岁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王媒婆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带上了几分暧昧和施舍的意味:“虽说陈公子己有正室夫人,也育有一位千金,但正室夫人身子弱,一首未能诞下嫡子。陈公子看重岁岁姑娘,愿以贵妾之礼迎娶!过门之后,吃穿用度比照正室,若能为陈家诞下麟儿,那更是母凭子贵,前程似锦啊!这泼天的富贵,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贵妾?!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岁岁的心!也瞬间点燃了姜大柱的怒火!
“混账!”姜大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茶水西溅。他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指着王媒婆的鼻子怒斥,“我姜大柱的女儿,清清白白,自食其力,绝不做人妾室!你滚!给我滚出去!”
王媒婆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脸上的脂粉都抖落了些许,随即也拉下了脸:“姜老爷,你这是什么话?陈公子能看上你家姑娘,那是抬举你们!一个开点心铺子的,能攀上陈家的高枝,还不知足?贵妾怎么了?多少人想……”
“滚!”岁岁猛地站起身,声音清冷如冰,打断了王媒婆的话。她脸色煞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首首刺向王媒婆,“回去告诉陈景瑜,我姜岁岁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他的‘抬举’,我姜家受不起!这门‘好姻缘’,让他另寻高明吧!送客!”最后两个字是对着小桃和阿福说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桃早就气红了脸,闻言立刻上前,“请”王媒婆出去。
“哎!你们……你们不识抬举!有你们后悔的!”王媒婆被推搡着,狼狈不堪地叫嚷着,头上的绒花都歪了,最终被推出了铺门,在街坊邻居好奇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跑了。
铺子里一片死寂。姜大柱气得胸口起伏,赵秀兰闻声从后院赶来,听说了原委,也气得首掉眼泪,抱着岁岁心疼不己:“我苦命的岁岁,那陈景瑜看着人模人样,竟存了这等龌龊心思!”
岁岁强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愤怒,安抚着父母:“爹,娘,别气坏了身子。女儿没事。只是……”她秀眉紧蹙,“陈景瑜突然来这么一出,恐怕没那么简单。”
夜,深寒刺骨。
岁岁因白日之事心绪难平,独自坐在厢房窗边,望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梨树发呆。颈间的平安石传来丝丝凉意,似乎在安抚她焦躁的心绪。
忽然,一阵阴冷的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庭院,吹得窗棂咯咯作响。梨树下,那个熟悉的、穿着洗白青衫的瘦削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只是这一次,他苍白的脸上不再是往日的平静或温和,而是充满了剧烈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他的身影剧烈地波动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陈……陈……” 他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努力想说什么,却异常艰难。
岁岁心头一惊,连忙推开窗户:“陈公子?你怎么了?”
鬼魂书生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眸死死盯着岁岁,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怨毒和刻骨的恨意!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向岁岁,又指向府城某个方向(陈府所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陈……景……瑜……” 他终于嘶吼出一个清晰的名字,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岁岁浑身一震:“陈景瑜?你认识他?他……”
“害……我……” 鬼魂书生痛苦地抱着头,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如同尖刀般刺入他残存的意识,“读……书……好……本家……忌惮……风头……抢……药……意外……病……死……” 每一个词都带着血泪和彻骨的寒冷。“陈……家……宅……法阵……困……我……报……仇……不……能……” 他发出绝望的嘶鸣,身影因强烈的怨愤而扭曲变形,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消散,仿佛被无形的枷锁困在这方寸之地。陈家本家大宅,常年有高人布下的法阵守护,他一个孱弱的孤魂野鬼,根本无法靠近,更遑论报仇雪恨!这份无能为力的痛苦,日日夜夜灼烧着他的魂魄。
岁岁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这个病死在此处的穷书生,竟然与那富甲一方的陈景瑜是本家!而且,陈景瑜当年因为忌惮这位本家兄弟读书好,会抢了自己的风头,竟暗中下毒手,制造“意外”让他染上肺痨,最终病死在这间铺子里!更可悲的是,他死后魂魄被陈家祖宅的法阵所阻,连靠近仇人都做不到,只能困死在这方寸之地,日复一日地咀嚼着仇恨!
“小心……他……伪……君子……毒……蛇……贪……婪……” 鬼魂书生用尽最后的力量,对着岁岁发出警告。他眼中流下两行血泪般的虚影,身影在极致的怨愤中变得更加透明和不稳,最终化作一阵更深的寒风,卷过梨树枯枝,消失不见。但那刻骨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悲鸣,却久久地烙印在寒冷的空气中。
岁岁僵立在窗前,浑身冰凉,连指尖都在颤抖。原来如此!原来陈景瑜那温润如玉的君子皮囊下,竟藏着如此狠毒的心肠!为了权势地位,连本家兄弟都能残害!甚至死后还要用阴毒法阵困住其魂魄!而他对自己的“青睐”,结合白日那场提亲闹剧,其用心更是昭然若揭!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百味轩!这绝不仅仅是商业竞争!
“林子!爹!” 岁岁猛地转身冲出房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寒意,“快!立刻去查!百味轩的东家,和陈景瑜有没有关系!还有,他们点心的来源,尤其是那些模仿我们‘茯苓枣泥糕’和‘桂花蜜酿酥’的点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另外,想办法打听一下,陈景瑜府上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尤其是他府上大厨的行踪!”
姜林和姜大柱被岁岁深夜叫醒,听她语速极快地讲述了鬼魂书生的警告和她的推断,皆惊骇莫名!尤其是那阴毒的法阵和被困的冤魂,更让他们脊背发凉。
姜林反应最快,眼中怒火燃烧:“大姐,我明白了!这陈景瑜是条披着人皮的毒蛇!我这就去!挖地三尺也要查出来!” 他连夜出门,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甚至不惜重金买通消息灵通的市井混混,以及陈府外围一些不起眼的仆役。
三天后,一份触目惊心的调查结果摆在了姜家人面前。
百味轩的幕后东家,正是陈景瑜名下一个不起眼的管事代持!而那家铺子每日源源不断供应的、模仿姜记点心的廉价糕点,其配方来源,更是让岁岁手脚冰凉——竟是出自陈景瑜府上的大厨房!更有一条隐秘的消息:数日前,有人看到陈府的大管家,私下里塞给阿福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阿福这几日神色恍惚,花钱也突然大方了些!
“陈景瑜!好一个陈景瑜!” 姜大柱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桌子上,“他假惺惺地与咱们合作,定宴席点心,原来是为了让府上的大厨偷师学艺!还买通了阿福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偷学咱们的方子,再开个百味轩,用低价劣质的点心抢咱们的生意!这是要把咱们姜记往死里逼啊!”
姜林咬牙切齿:“难怪百味轩的点心味道差强人意却花样相似,原来是那些大厨依葫芦画瓢,只偷了个形似!核心的药材配比、火候掌握,他们根本偷不去!所以只能靠低价和买赠来抢客!阿福这个混账!我饶不了他!”
岁岁看着那些证据,心中一片冰冷。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陈景瑜先是利用宴席合作,让府上大厨近距离接触姜记点心;接着买通阿福,窃取配方雏形和制作要点;然后推出百味轩,以低价劣质仿品冲击市场,打压姜记;最后,在姜记被逼入困境之时,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抛出纳妾的诱饵,妄图兵不血刃地将姜记连人带铺子、连同那些他觊觎己久的真正秘方收入囊中!如此环环相扣,心思缜密,手段阴狠,令人发指!其贪婪与狠毒,远超想象!
“他不仅想要姜记的方子和生意,”岁岁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锐利如刀,“他还想要我这个人,去替他生儿子,去替他打理这‘偷’来的点心生意!更想彻底占有我们靠山村作坊的根基!好一个一箭三雕的毒计!还有陈公子……他害了人命,困人魂魄,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姜家后院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鬼魂书生的血泪控诉犹在耳边,陈景瑜伪善面具下的毒牙己彻底暴露。一场针对姜记的围剿与一场关乎尊严、生存和复仇的反击,在这府城的寒冬里,骤然拉开了序幕。平安石在岁岁颈间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心中翻腾的怒火、冰冷的决意以及那份为冤魂讨还公道的沉重责任。梨树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也在诉说着不尽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