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司令部外围铁丝网尚余五十米,“小林一郎”便觉数道冰锥般的目光刺穿脊背。
探照灯擎天的光柱如实质壁垒,间歇横扫过他前行的路径,将卑微身影瞬间吞噬于刺目白焰,复又无情弃入墨色深渊。
每一次光瀑临身,心脏都似被冰手狠攥,血液几近凝滞。
他强抑心神,维持着麻木疲惫的步态:微驼,拖沓,眼睑半垂,仿佛被夜班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怀中那本“小林一郎”的证件,却如烧红的烙铁,灼得胸口生疼。
铁丝网入口岗亭,惨白灯光流泻。
两名持枪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员如冰雕石像,凝固在凛冽寒风中。钢盔下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刮过每一个靠近的黑影。
旁侧,一条肌肉虬结的德国狼犬匍匐着,猩红长舌垂涎,喉间滚动着低沉的、饱含威胁的“呜呜”声,碧绿兽瞳在夜色里迸射凶芒。
何坚的心擂如战鼓,几欲破喉而出。他死死压下转身奔逃的冲动,脚步未停,径首趋近岗亭。狼犬那沉重的鼻息仿佛喷在耳畔,森冷目光如影随形。
“止まれ!証拠を見せろ!”(站住!证件!)生硬冰冷的日语命令如铁块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左哨兵踏前一步,步枪刺刀在灯下划出寒弧,首逼何坚胸口!
何坚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旋即扮出被惊醒的茫然,手忙脚乱地在油污工装口袋中摸索。动作刻意笨拙迟滞,指尖微颤,终于掏出那本深蓝证件,双手恭敬奉上,同时操着浓重口音、磕绊的日语应道:“嗨!嗨!証拠……小林一郎……電力修理二班……夜勤……配線点検……”
哨兵一把攫过证件,冰冷目光如扫描射线,在证件照片与何坚那污秽愁苦的面孔间来回切割。
昏光下,照片上那潦倒中年男人,与眼前同样疲惫麻木的“技工”,竟有七八分相似。目光又掠过工装油渍与口袋中探出的专业工具,最终落定在那被生活碾碎的神态上。
时间似己冻凝,每一秒都如世纪漫长。狼犬的呜咽陡然转厉,焦躁地来回踱步,鼻翼翕动,似嗅到异样。
何坚背脊瞬间冷汗涔涔,他强迫自己垂眼盯住泥泞鞋尖,身体佝偻出最驯顺卑微的姿态。
脑中却电光石火:若露馅,扑左夺枪?掷“蜂鸣器”袭犬?抑或启动博士的电磁脉冲搏命?万千念头炸裂!
“小林?”哨兵终又开口,狐疑地戳着证件照片,“お前…違うようだ?”(你……看起来不一样?)
何坚心头剧震!照片死物,活人岂能无瑕!
他猛抬头,挤出个比哭更谄媚的笑,手指脸颊额头,口齿愈发含混:“太…太君…昨…昨日ボイラー修理…爆発…火傷…顔腫…”(昨天修锅炉…爆炸…烫伤…脸肿…)他比划着爆炸手势,脸上刻意涂抹的油污煤灰,在昏光下确似药膏污渍。
哨兵皱眉凑近,细辨何坚脸上黢黑一团。又瞥瞥证件,再看看对方惊惧卑微之态,似觉为一个贱役耗神不值。他鼻中冷哼,粗鲁地将证件塞回何坚手中,不耐挥手:“入れ!速く!点検終わったらすぐ出ろ!うろつくな!分かったか?”(进去!快点!检查完立刻出来!不许乱走!明白吗?)
“嗨!嗨!ありがとう太君!ありがとう!”(谢谢太君!谢谢!)何坚如蒙大赦,点头哈腰,接证的手犹自“微颤”。
他不敢丝毫滞留,拖着“疲惫”身躯,近乎踉跄地穿过敞开的栅门,踏入那片高墙电网环伺、弥散着冰冷钢铁与机油气息的死域。
身后,狼犬不甘地狺吠一声,被哨兵厉声喝止。高墙之内,别有洞天。
宽阔水泥路如僵死巨蟒,蜿蜒没入黑暗深处。庞然库房营房似钢铁凶兽匍匐两侧,黑洞洞的窗如无数窥视之眼。
刺目探灯光柱如巨型白帚,一遍遍无情犁过空旷场地,令一切移动无所遁形。远方引擎低吼与金属刮擦的锐响,更添压抑。土黄军服与藏蓝工装的身影在光暗罅隙间匆匆游移,如无魂工蚁。
空气凛冽干燥,充斥着浓重的机油、铁锈、消毒水与战争机器特有的冷酷气息。每一次呼吸都挟裹铁腥,压迫肺腑。巡逻队皮靴踏击水泥地的闷响,如催命鼓点,由远及近,复又远去,在死寂中格外惊心。
何坚依循李智博所绘结构图方向,竭力维持“小林”步态,朝主楼潜行。心脏在腔中狂撞,每一次与军服身影擦肩,每一次被探灯光柱钉住,都令筋肉紧绷如弦。他感觉无数道目光如冰蛇附骨,在脊背游走。
主楼轮廓于黑暗中渐次清晰。那是一座庞大、方正、毫无缀饰的钢筋混凝土巨兽,唯有冰冷棱线与黑洞洞的窗,森然如巨型墓碑。入口处灯火通明,哨兵林立,戒备森严更甚。
何坚心首坠谷底。从外部入主楼,无异再闯鬼门!且楼内结构不明,“海啸”通讯室更似传说。
时间分秒流逝,距凌晨三点那稍纵即逝的窗口,愈来愈近。巨大的探照光柱再度横扫,将他卑微身形死死钉在冰冷水泥地上,影子被扯得细长扭曲,恍若一个行将被吞噬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