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虹口宛如一座巨大的钢铁坟场。
日军的宵禁如铁幕般沉重,将这片被征服的土地笼罩在死寂之中。唯有日军巡逻卡车的车灯,如幽灵般的探照鬼眼,偶尔划破黑暗。潮湿的寒气贴着地面蒸腾,首渗骨髓。
在靠近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一片低矮民房区,后勤人员杂居于此。房屋破败不堪,污水横流,空气中充斥着劣质煤烟、馊臭气味与压抑的绝望气息。
一道瘦削的身影,如壁虎般紧贴斑驳潮湿的墙壁,在仅容一人侧身的弄堂阴影中悄然移动——正是何坚。
他换上一件脏得辨不出原色的旧夹袄,脸上涂满煤灰,乱发黏在额前,活脱脱是个寒夜中寻窝的流浪汉。唯独那双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转动,似受惊的野猫,捕捉着每一丝异样。
他的目标是巷口拐角处那间挂着“海军指定酒保所”破木牌的低矮门面。这里是低级军曹与水兵买醉之地,也是后勤维修班技工放松的据点。混乱,往往孕育着机会。
浓烈的劣质烧酒与呕吐物气味从门缝涌出,夹杂着不成调的日语歌声、粗鲁的划拳声与女人尖利的假笑。
何坚屏息凝神,如幽灵般贴近门边。门缝透出的昏暗灯光中,几个水兵搂着浓妆女子在角落调笑,靠墙长桌旁,三个藏蓝工装的维修工正闷头饮酒,其中一人己鼾声如雷,脚边的工具包随意丢弃。藏蓝工装!何坚心跳骤然加速。
目标确认。但这般情形,如何下手?首接偷窃无疑是自寻死路——门口的哨兵正半醉半醒地抱着步枪打盹。
何坚退回阴影,目光扫过酒保所旁堆满垃圾的死胡同。恶臭扑鼻,他却灵机一动,蹑手蹑脚溜进胡同,找到最里面的泔水桶。咬牙忍恶心,猛地一脚踹去!
“哐当——哗啦!”
泔水横流,顺倾斜地面冲向酒保所敞开的门缝。酒保所内瞬间炸开锅,咒骂声、尖叫声、桌椅碰撞声乱成一团。哨兵被惊醒,骂咧咧地举枪冲进死胡同查看。
混乱!正是此刻!
何坚像一道影子,借门口短暂视觉盲区,闪电般滑进门缝,狸猫般轻巧地蜷缩进吧台下堆满空酒瓶的黑暗角落。酒气与呕吐物的浓烈气味掩盖了他的气息。
屋内一片混乱。被泔水溅湿的水兵与女人跳脚大骂,酒保气急败坏地清理。那三个维修工也被惊动,两人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看热闹,醉倒的那个依旧鼾声如雷。他们的工具包,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天赐良机!
何坚的心提至嗓子眼,蛇般无声地从吧台下游出,借助桌椅掩护,贴地迅速接近长桌。手指触到冰冷的帆布工具包背带!他屏息凝神,轻轻一扯,将最近的工具包拖入桌下阴影。动作快如闪电,瞬间完成。他不敢停留,立刻拖着工具包爬回藏身处。
整个过程仅十几秒,混乱与咒骂完美掩盖了微小动静。
蜷缩在黑暗中,何坚背靠冰冷木板,剧烈的心跳在耳边擂鼓。他迅速拉开工具包拉链,摸到冰冷的扳手、钳子、螺丝刀……最底层,一个硬皮夹子!
心中狂喜,借着微弱光线,看清了——深蓝证件套上印着“大日本帝国海军陆战队”字样与锚徽,里面是照片愁苦的中年男子,名字:小林一郎,职位:电力维修二班,还有一张盖着司令部后勤课印章的通行证!
成了!何坚强压激动,将证件塞进贴身口袋。工具包太重、太显眼,不能带!他迅速揣起几样小巧工具——特制绝缘螺丝刀、细铜丝、巴掌大的万用表,将空了大半的工具包无声推回原处。
外面,泔水引发的骚乱渐渐平息。哨兵骂咧咧地返回,确认只是意外。看热闹的维修工摇摇晃晃回到座位,其中一个踢了踢工具包,没发现异样,又坐下喝酒。醉倒的同伴,依旧人事不省。
何坚知道不能再待。他屏住呼吸,趁着酒保清理地面、哨兵点烟背对门口的刹那,鬼魅般从门缝滑出,瞬间融入黑暗。
刺骨寒风刮在脸上,带着自由的气息与更深的寒意——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龙潭虎穴还在前方。
他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才在废弃破砖窑停下。借着远处微弱灯光,他贪婪地看着那带着体温的证件,手指锚徽。
小林一郎。从现在起,他就是小林一郎了!他换上干净旧工装,插好工具,对着破水洼倒影,用手沾泥灰在脸上、脖子上抹油污,抓乱头发。
做完这一切,看着水洼里愁眉苦脸却带着狠劲的“小林一郎”,无声地笑了。像,真像!
望向司令部方向,那森然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探照灯光柱如白色镰刀般冷酷切割夜空,偶尔扫过高墙电网。狼狗吠叫声隐隐传来,带着嗜血兴奋。
冰冷夜风灌进单薄工装,激得何坚打了个寒颤。
高墙之内,是钢铁兽口。而现在,他将以“小林一郎”身份,去敲开这兽口的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将“蜂鸣器”藏进工装暗袋,冰冷触感提醒着此行凶险。
他挺了挺并不宽阔的胸膛,模仿着日本技工微驼、疲惫的步态,朝着探照灯交织的死亡区域,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地面,都似踩在绷紧钢丝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夜空铅云低垂,如凝固血块,沉甸甸地压在孤岛与心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