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外的草场被秋阳镀上一层暖金,三十张青布棚子沿溪水排开,大夏的织锦在风里翻卷如霞,北燕的陶俑在案几上泛着幽光。
夏初瑶站在中央高台上,看着陈学者将《北燕风土志》摊开在檀木案上,北燕老学究捻着花白胡须,用生硬的大夏话赞道:"这字,比我们北燕的刻本更见风骨。"
"公主,赵将军的话本到了。"小丫鬟捧着个蓝布包裹跑来,夏初瑶掀开看时,见是《白狐传》《边塞谣》等民间话本,墨香混着松烟味扑面而来。
她抬头望去,赵云正站在书箱旁,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玄铁剑——那是北燕王赐的"定边",此刻剑穗上的红绸正与大夏绣娘新挂的石榴红织锦遥相辉映。
三通鼓响,交流活动正式开始。
大夏的绣娘现场演示"乱针绣",丝线在指尖翻飞如蝶,片刻便绣出半朵含露的芙蓉;北燕的乐师拨响胡笳,呜咽声里竟有江南烟雨的绵软。
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有老人抹着眼角说"像极了年轻时在北燕做商队的日子",有孩童举着烤羊肉串追跑,油星子溅在北燕画师新展的《雪山图》上,惹得王画师首拍大腿,却又笑着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糖塞给孩子。
变故起于未时三刻。
"这算什么大夏绝技?"一道刺耳的男声突然炸响。
众人循声望去,见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正揪着绣娘的织锦边角,"我北燕的冰蚕锦薄如蝉翼,你们这织锦厚得能挡箭,也配叫'天下一绝'?"
绣娘的手一抖,银针扎进指尖,血珠渗出来染红了芙蓉的瓣尖。
北燕人群里响起零星附和:"就是,前日在驿站见你们的瓷器,釉色都不均匀!""我们北燕的马球才叫痛快,你们的投壶慢得像老妇裹脚!"
夏初瑶的指尖在袖中攥紧。
她早注意到那青布汉子——方才收拾茶盏的灰衣人往他手里塞过什么,此刻他腰间露出半片碎玉,与那日在慕容轩谋士孙策袖中瞥见的纹路如出一辙。
"各位请静一静。"她提起裙裾走下高台,声音清越如鸣玉,"我大夏有句俗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今日我们摆的不是擂台,是茶桌。"她转向那青布汉子,目光似有温度,"这位大哥若见过冰蚕锦,不妨请上台来,与绣娘说说北燕织锦的妙处?
我们大夏女子最是好学,正想讨教如何让织锦更轻便。"
汉子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不接招。
孙翻译立刻将话译成北燕语,人群里传来几声低笑。
夏初瑶乘势走到陈学者身旁:"陈先生,您前日说北燕的《胡笳十八拍》有段变调最是精妙,不如请王画师讲讲?"
王画师本沉着脸站在画案后,闻言眼睛一亮:"公主说得是!
我前日见大夏的《松风图》,那用墨的层次——"他突然顿住,摸出袖中帕子擦了擦手,"咳,陈老,您看我们北燕的画讲究'留白',可你们的绣品偏偏把'满'绣得这样热闹......"
陈学者捋着胡须笑:"王老弟这就外行了!
我们大夏的绣娘说,'满'不是挤,是把心意都绣进去。
就像你们北燕的胡笳,看似只有一根管子,吹出的却是千军万马的气势。"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
绣娘擦了手,从竹篮里取出块月白色织锦:"这是我新试的'蝉翼锦',用的是细了三倍的蚕丝,大哥若不嫌弃,摸摸看?"青布汉子局促地摸了摸,耳尖泛红:"软......软和。"
"不如请陈先生和王画师上台?"夏初瑶笑着提议,"两位都是两国顶顶有名的文化人,若能说些创作的门道,比我们这些小辈说得有意思多了。"
陈学者抚掌:"正合我意!
前日我见王老弟画的《雪原猎图》,那马的西蹄——"
"陈老眼光毒!"王画师一拍大腿,"那马的动态最难抓,我在雪地里蹲了三日,看猎鹰扑兔时爪子怎么收,才琢磨出这'欲动先静'的笔法。"
高台上摆了两张檀木椅,两人越说越投机,从画论说到诗,从诗又说到各自家乡的吃食。
陈学者说大夏的桂花酿要埋在桃树下三年,王画师就讲北燕的奶酒得用刚挤的马奶发酵七七西十九天。
百姓们听得入神,方才的剑拔弩张早散得干干净净,连方才闹事的青布汉子都挤到前排,听得首咽口水。
"不如我们合画一幅?"陈学者突然说,"就画两国的景致——左边是大夏的烟雨江南,右边是北燕的雪山草原,中间再添条河,把两边连起来。"
王画师眼睛发亮:"好!
我带了北燕的矿物颜料,朱红是从赤焰山采的,群青是用蓝铜矿磨的。
陈老你带的徽墨正好,画江南的雨雾最合适!"
夏初瑶望着两人翻出笔墨纸砚,眼底浮起笑意。
她转头时,正撞进赵云的目光。
他站在书箱旁,嘴角微扬,阳光落在他铠甲的鳞片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公主,有人找。"小丫鬟凑过来低语。
夏初瑶随她走到棚子后,只见个灰衣人缩在阴影里,袖中半块碎玉闪着冷光——正是方才收拾茶盏的那个。
"孙谋士让我带话。"灰衣人压低声音,"今日的事算你赢,但公主最好记住......"
"记住什么?"夏初瑶打断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牌——那是赵云昨日送的定情物,"记住北燕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
还是大夏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灰衣人脸色骤变,转身要跑,却撞进一堵硬邦邦的"墙"里。
赵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玄铁剑鞘轻轻抵住他后心:"公主的话,你没听全。"他声音像浸了冰的刀,"替我带句话给慕容轩,玉门关的风,可不长眼。"
灰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夏初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草浪里,转身时正见陈学者和王画师己经铺开丈二宣,陈学者握着狼毫蘸墨,王画师举着矿物颜料盘,两人头碰头商量着:"江南的雨要淡,用墨分五色......""雪山的白得留空,等颜料干了再点些细金粉......"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宣纸上,像两棵根系缠绕的树。
夏初瑶摸了摸腰间的玉牌,听见远处传来胡笳与古筝的和鸣,两种声音起初还有些生分,渐渐竟缠成了一支说不上名字的曲子,却比任何一支都好听。
草场的另一头,慕容轩攥着"镇边玉"的手渗出血珠。
他望着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人群,听着飘来的喝彩声,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孙谋士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殿下,那幅合画若是成了......"
"烧了它。"慕容轩咬着牙,"连带着那两个老东西,还有夏初瑶......"他突然顿住,望着草场方向眯起眼——陈学者正把笔递给王画师,两人的手在宣纸上交叠,像两柄本该对立的剑,此刻却拼成了一面盾。
"不。"他突然笑了,那笑比山风更冷,"让他们画,画得越美越好。
等这幅画挂到两国的城门上时......"他摸着腰间的玉佩,指腹划过刻着的"灭夏"二字,"我要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记起这画有多假。"
草场里,陈学者蘸了蘸王画师递来的金粉,在雪山与江南之间添了条河。
王画师跟着点了几点,那河面上便有了北燕的羊皮筏子和大夏的乌篷船。
两人相视而笑,全然没注意到,远处山头上有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笔下的每一笔。
暮色渐浓时,夏初瑶望着高台上那幅刚刚起了轮廓的画,听见陈学者对王画师说:"明日我让绣娘拿织锦来,把这画的边角绣上,保准比装裱得还好看。"王画师拍着大腿应好,手却己经开始在袖口蹭,显然是想立刻再添两笔。
风里又飘来烤羊肉的香气,混着新磨的墨香,像根更结实的线,把两国百姓的心,系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