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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早朝的铜钟撞碎晨雾时，萧承瑾扶着皇帝走过九曲游廊，朱漆廊柱上的鎏金云龙纹在灯笼光里若隐若现。
皇帝指尖捏着月白帕子掩唇，腕间沉香木珠随咳嗽轻晃——那是皇后去年万寿节亲手串的，每颗珠子都经她用细布打磨七遍，此刻却在熹微晨光里泛着清寂的光，像极了她总藏在眼底的、未说出口的牵挂。
“户部河防疏里提的屯田之策......”
皇帝在寝殿门槛处驻足，回头时眼角皱纹盛着笑，却掩不住眼睑下的青黑，
“你觉得比起去年周侍郎的方案，差在何处？”
萧承瑾刚要开口，后廊忽然传来环佩相撞的轻响——是皇后惯用的、翡翠步摇与鎏金项圈相触的韵律。
抬眼望去，她身着翟衣外褂，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随步伐舒展，手中鎏金漆盘上，青瓷药碗腾起的热气裹着参片的苦，在晨雾里洇成淡白的雾。
“陛下该服药了。”
皇后的声线裹着永巷晨露的凉，却在望向皇帝时软了几分，翡翠护甲轻敲漆盘边缘，发出清浅的“当”声，惊飞了廊下打盹的麻雀。
殿内侍奉的宫人早己退至三步外，博山炉飘出的沉水香混着药味，在三人之间织成半透明的网。
萧承瑾望着她腕间的“母仪天下”玉镯——那是先帝亲赐的册封礼，此刻却比记忆中生母留下的银铃，多了份垂旒下的端方。
“见过皇后娘娘。”
他忽然俯身行大礼，玄色朝服的广袖扫过青砖，带起细微的尘雾。
记忆里那个总在他闯祸后皱眉的身影，与眼前端着药碗的人渐渐重叠：
十二岁那年，他在御花园踢翻了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湿她新制的赤翟华服，她却不顾裙摆的焦痕，蹲下身替他拂开溅在手上的碎瓷，说“太子也该懂点事了”。
皇帝望着弯腰的儿子，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涩意的欣慰：
“瑾儿如今......”话未说完便被咳嗽打断，佝偻的脊背在明黄吉服下轻轻发颤。
皇后立刻上前半步，指尖替他顺着背，青瓷药碗的热气扑在皇帝苍白的脸上，碗沿“松鹤延年”的金线在雾里晃成柔和的圈——这碗药，她从丑时初刻便盯着太医院熬，参片要选长白山五年生的，火侯得用银丝炭煨足两个时辰。
萧承瑾盯着碗中浮沉的参片，忽然想起棠梨求的也是这样一支人参。
此刻皇后手中的参片煮得极烂，边缘泛着绒白的絮，想来是特意吩咐过“煮到入口即化”——就像她多年来对皇帝的照料，藏在严苛的规矩里，却在细节处漏出暖意。
“太子不必多礼。”
皇后将药碗递给皇帝，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握了半辈子朱笔留下的。
她忽然望向萧承瑾，凤眼里映着晨雾与晨光的交叠，
“陛下近日咳得厉害，你政务再忙......”
话未说完便顿住，转而替皇帝理了理衣襟，
“多来陪陪，比什么都强。”
皇帝握着药碗的手忽然颤了颤，想起了当年，当时萧承瑾的生母刚刚过世，他就宣布要立她为新后，他清楚的记得当时萧承瑾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愤怒。
此刻晨光照着两人的影子，一个是鬓角染霜的储君，一个是华服加身的皇后，那些曾被误解的严厉，此刻却都化在药香了里。
“你还是以你的事为主，能偶尔过来看看我，我就知足了。”
皇帝端起药碗，参片的苦味在舌尖散开，却看见碗底沉着两片蜜枣——是皇后知道他怕苦，悄悄让人放的。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
“瑾儿啊，往后要多向你母后学学——这宫里的事，终究是要靠‘心’来经营......”
话未说完便被皇后轻轻打断，
“陛下先服药，凉了便苦了。”
萧承瑾望着皇后替皇帝擦净嘴角药渍的动作，指尖无意识地着朝服袖口——那里绣着的五爪金龙，与皇后翟衣上的翚鸟纹遥遥相对。
他忽然想起暗卫的汇报，棠梨给林嬷嬷喂药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同样是递药，一个带着母仪天下的庄重，一个带着市井巷弄的温热，却都藏着用规矩与烟火裹着的、笨拙的关怀。
殿外的柳芽沾着朝露，被晨风拂落在窗台上，像枚淡绿的书签。
萧承瑾忽然明白，这宫里的“尴尬”从来不是疏离，而是太在乎——就像皇后总把牵挂藏在“规矩”里，就像他曾把抗拒藏在“生分”里，此刻却在晨光里看见：
她替皇帝理衣襟时，指尖会轻轻按一按他肩胛骨——那是他多年前坠马留下的旧伤，原来她都记得。
皇帝饮完药，将空碗递给皇后，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那是日日抄《金刚经》磨出的。
晨雾散尽，阳光铺满殿内青砖，博山炉的烟缕渐渐淡去，唯有三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皇帝的影子微微佝偻，皇后的影子带着翚鸟纹的华光，萧承瑾的影子被朝服的广袖拉长——像幅未干的工笔画，笔触里藏着岁月的褶皱，却在留白处，透出暖光。
有些话不必说破，有些过往不必追溯。就像这碗熬了整夜的药，参片的苦与蜜枣的甜在舌尖交融，终成了回甘。
萧承瑾望着皇后替皇帝披上明黄披风，忽然发现，那些曾让他觉得冰冷的“母仪天下”，此刻却在她替皇帝系紧披风带子时，露出了“妻子”与“母亲”的柔软——原来深宫里的感情，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像这晨雾与阳光的交织，朦胧处有清寒，明亮处有暖意，最终在岁月里，酿成了彼此懂得的、无需多言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