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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自鸣钟在墙角发出沉闷如暮鼓的报时声，当最后一声"当啷"拖着尾音消散在空气中时，谢明远终于松开了攥得指节发白的翡翠扳指。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书房，将满地狼藉的碎瓷片照得反光刺目，方才被二皇子掀翻的博古架上，青玉笔洗缺了个参差的角，歪斜地倚在断裂成两截的檀木镇纸旁，宛如这场闹剧的无声见证者。
膳厅内，十几个下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宛如战场的残局。
打翻的陈年酒坛在青砖地上洇出蜿蜒如河的深色痕迹，混合着残羹冷炙的汁水，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息。
几个丫鬟踮着裹着软绸的绣鞋，小心翼翼地用素白帕子擦拭着被焦黑虾仁烫出窟窿的织金桌布——那可是谢府传了三代、金线绣着海水江崖纹的珍品，如今精致的云纹间却布满深浅不一的焦痕。
另有仆人颤巍巍举着雕花长梯，伸长胳膊清理梁间悬挂的云纹纱帐——不知何时，那薄如蝉翼的纱幔上溅满了琥珀色的糖藕糖浆，凝结成黏腻的硬块，轻轻一碰便簌簌掉落，在地面铺就细碎的晶亮残屑。
"小心着点！"
管事嬷嬷尖细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意，绣着万字纹的袖口随着挥动剧烈起伏，
"别把那套成化年间的茶具再磕出豁口了！"
即便如此，瓷器相撞的脆响仍不时刺破空气。两个小厮弓着腰，脖颈青筋暴起，合力抬起被掀翻的八仙桌，沉重的檀木桌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梁间栖息的燕子扑棱棱乱飞，细密的羽毛如雪片般飘落。
角落里，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蹲在地上，攥着竹扫帚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对着满地狼藉的残羹冷炙愁眉苦脸——焦黑蜷曲的鱼翅羹、凝结成坨的蟹黄汤包，还有撒得满地都是的珍珠米饭，原本精致的宴席，此刻却如同被暴雨肆虐过的花园。
谢崇山拄着斑驳的竹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杖头貔貅兽首随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腕影影绰绰。
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想起二皇子席间掀桌砸碗的暴戾模样，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份精心准备的宴席，如今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更可气的是，二皇子竟在席间大放厥词，将朝堂秘辛和盘托出，连蟒袍玉带都歪斜得不成体统。
"把这里收拾干净，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靠近。"
谢崇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砂石般的粗粝。
首到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彻底合拢，老人方才重重跌坐在太师椅上，椅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叹息比铜漏滴水更显沉重苍凉。
谢明远转动着扳指，翡翠的冷光在他眼底明灭不定，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着扳指上凹凸的缠枝纹：
"父亲，二皇子此番行径......莫说是皇子，便是市井泼皮也做不出这般丑态。"
他的目光扫过窗纸上晕染的油渍，想起那道焦黑的龙井虾仁如何毁掉谢府祖传的织金桌布，
"打翻油壶、弄脏云纹纱帐，竟还在席间大放厥词，全然不顾皇家体统。"
"何止是不顾体统！"
谢崇山的竹杖狠狠敲击地面，青砖缝隙间的灰尘簌簌扬起，惊得梁间燕巢剧烈晃动，
"私吞赈灾银、瘟疫秘辛、边疆战事......这些碰都碰不得的忌讳，他竟如街头说书般随意吐露。"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案上被酒渍晕染的奏折，指腹着纸张褶皱，仿佛还能感受到二皇子拍桌时的震动，
"当这谢府是他的王府？当我们是他的家臣？"
谢明远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着扳指上的缠枝纹：
"最可笑的是他的'诚意'——世袭王爵、全国兵权，甚至愿立谢家血脉为储。"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讽刺的意味，
"这般空头许诺，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他不是在谈合作，是在威逼利诱。"
谢崇山苍老的声音里带着看透世事的悲凉，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攥着竹杖，
"先抛出太子秘辛，再以重利相诱，最后竟要娶谢家丫鬟自断外戚之路......
这哪里是求支持，分明是想将我们拖下泥潭。"
想起二皇子通红的眼眶和癫狂的神色，老人的眉头皱成一团，皱纹里仿佛都藏着怒意。
谢明远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突然想起膳厅里母亲苍白的脸色：
"二皇子这般疯狂，怕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若他真能登上皇位......"
他没有说完，翡翠扳指在指间转得愈发急促，碰撞声清脆如冰裂。
"他登不上。"
谢崇山的语气斩钉截铁，竹杖重重杵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且不说他行事疯癫不得人心，单是今日在谢府的丑态，若传出去......"
老人冷笑一声，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太子那边，怕是早就备好了杀手锏。"
父子俩陷入沉默，唯有铜漏的滴答声在寂静中回响。谢明远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父亲，那我们......"
"按兵不动。"
谢崇山打断他的话，浑浊的眼底却透着清醒，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椅把上，
"二皇子今日所言，全当他酒后胡言。
谢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这等狂徒手中。"
他缓缓起身，竹杖点地的声音沉稳有力，却难掩微微佝偻的脊背，
"去告诉夫人，就说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父子二人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门外传来宫人们整齐的脚步声，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由远及近。
谢崇山缓缓起身，竹杖点地的声音沉稳有力，杖头貔貅兽首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却掩不住空气中骤然绷紧的弦。
这场由二皇子掀起的风波，显然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正在收拾残局的仆人们或许还不知道，他们手中擦拭的每一块污渍、拾起的每一片碎瓷，都将成为这场暗流涌动的权力斗争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