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远斜倚在雕花木窗前,鎏金窗棂将渐暗的天色切割成细碎的菱形。
他修长的手指反复着翡翠扳指,冰沁的玉石表面泛起冷光,却压不住指腹传来的灼热。
残阳如血,透过缠枝莲纹的窗纱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将眼底那抹隐秘的心动照得无所遁形。
当二皇子那句“谢兄的子嗣可立为太子”再次在耳畔回响,他喉结剧烈滚动,蟒纹锦袍下的心脏也随之震颤。
窗台上摆放的青铜香薰炉早己熄灭,残留的龙涎香气息混着室外飘来的槐花香,在闷热的空气中交织成令人烦躁的味道。
“父亲,二皇子虽然行事癫狂,但他开出的条件......”
谢明远转身时带起衣摆的暗纹,声音像是浸在温水中的丝线,尾音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若是成真,谢家百年基业或许能更上一层楼,子孙后代也能......”
“啪!”
谢崇山的竹杖如惊雷般砸在青砖地上,杖头貔貅兽首震得嗡鸣,惊得梁间燕巢簌簌落尘。
老人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枯树皮般的手背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即将破土而出的蚯蚓:
“糊涂!你自幼读的圣贤书,都喂了狗不成?”
他颤抖着指向满地狼藉——打翻的砚台在青砖洇出墨痕,如同一幅狰狞的抽象画;断裂的镇纸旁散落着撕碎的奏折,纸张边缘参差不齐,像极了被野兽撕碎的猎物;还有那倾倒的博古架,青玉笔洗缺了个参差的角,歪斜地倚在断裂成两截的檀木镇纸旁,宛如这场闹剧的无声见证者。
“一个皇子,会心甘情愿自毁长城?
会把天下兵权、储君之位当作儿戏?
这些东西怎么会有人这么轻易的交出去......”
翡翠扳指在谢明远指间“咔嗒”停住。
父亲涨红的脸在暮色中泛着病态的紫,眼角密布的皱纹里仿佛都凝结着怒意,浑浊的眼球上布满血丝。
他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塞了团浸油的棉絮,干涩得发疼:
“可是父亲,万一他是破釜沉舟,手中真的握有扳倒太子的关键证据?
万一太子倒台后,朝中局势混乱,我们扶持二皇子上位,谢家就能......”
“没有万一!”
谢崇山猛地起身,蟒纹锦袍扫过案几,未喝完的茶盏应声落地。
瓷片迸裂的脆响中,老人剧烈咳嗽起来,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按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脏按回原位。
竹杖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如同厉鬼的哀嚎,
“你看看这满地狼藉!
若真是诚心结盟,何必将宴席搅成修罗场?
那些许诺不过是悬在你颈间的毒酒!
你若是轻信那才是陷入无底的深渊......”
谢明远踉跄着上前搀扶,却被父亲枯瘦的手臂狠狠甩开。
谢崇山倚着椅背大口喘息,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失望与痛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明远啊明远!你随我征战数年,见过多少诈降的诡计,怎会栽在这般拙劣的把戏里?
二皇子今日掀桌砸碗、大放厥词,分明是想拖着我们谢家同归于尽!
你可知他提及的那些朝堂秘辛,每一件都足以让我们掉脑袋?
他这是在逼我们入局,一旦我们表现出哪怕一丝兴趣,那就是亲手将刀递到太子手里。”
冷汗顺着谢明远的脊背滑进衣袍,在腰间汇聚成一片湿热。
他低头盯着手中的翡翠扳指,那抹碧色突然变得刺眼,仿佛是二皇子不怀好意的眼睛。
恍惚间,二皇子通红的眼眶、歪斜的冠冕,还有癫狂大笑时飞溅的酒沫,在眼前交织成狰狞的画面。
更可怕的是,他似乎还能听见二皇子在耳边阴恻恻地说:
“谢家,逃不掉的......”
“你仔细想想,”
谢崇山拄着竹杖缓缓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儿子心上,竹杖点地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如同丧钟,
“朝堂秘辛、边疆军机,这些连御前会议都要屏退宦官的忌讳,他为何在醉态中和盘托出?”
竹杖点在碎裂的瓷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瓷片被压得粉碎,
“越急切,越危险。他分明是算准了,我们不敢将这些话传出去!
这是一招死棋,无论怎么走,我们都......”
老人说到此处,声音突然哽咽,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
“都会着了他的道。”
谢明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状的血痕,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父亲,若是太子得知此事......”
“这正是他的毒计!”
谢崇山猛然转身,竹杖首指儿子咽喉,杖头貔貅的怒目仿佛要择人而噬,竹杖上雕刻的纹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
“二皇子虽然不受宠,但毕竟是个皇子,还是不能小看他。
他故意在席间撒泼打滚,就是要把水搅浑!
届时别人要是问起二皇子在谢家都干了些什么,你说他发酒疯,谁会信?
只会觉得我们谢家在替他遮掩!
太子本就忌惮我们手中的兵权,一旦怀疑我们和二皇子勾结......”
暮色彻底漫进书房,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谢明远的脸色比案上的残烛更苍白。
他突然想起宴席上谢夫人颤抖的手,还有二皇子临走时那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若太子真以为谢家与二皇子暗中勾结,他们的计划不就......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这筹划多年的计划要是被二皇子这么给破坏了,那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
“记住,”
谢崇山布满皱纹的手重重按在儿子肩头,指节的力道几乎要碾碎骨头,掌心的温度却低得可怕,
“朝堂如棋局,落子无悔。
我们既不能得罪发疯的恶犬,更不能让猛虎起疑。”
老人浑浊的眼底闪过寒芒,如同冬日的寒潭,深不见底,
“从今夜起,封锁谢府所有出入口。
敢泄露半个字的,家法处置!
不仅是奴仆,就算是谢家子弟,也绝不姑息!
至于太子那边......先别管,我们的计划没那么容易出意外。”
“儿子明白!”
谢明远猛地抬头,翡翠扳指在指间转得几乎要擦出火星,
“定让此事烂在肚子里!
我这就去安排,今晚就把府中所有下人集中起来训话,若有风吹草动......”
他的眼神变得狠厉,透露出与平日不同的决绝。
谢崇山长叹一声,松开手的瞬间踉跄了半步。
他拄着竹杖走向太师椅,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黑影,仿佛是被抽去脊梁的老龙,又像是一座即将倾倒的孤峰。
“你终究还是年轻......”
老人的声音混着咳嗽,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兵刃,而是人心。
在这吃人的朝堂里,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想当年,我......”
老人的话语渐渐模糊,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吞没。
谢明远立在原地,看着父亲枯瘦的脊背渐渐融入阴影。
窗外,暮色中的京城己亮起万家灯火,却照不亮这暗流涌动的夜色。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握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二皇子这场看似癫狂的闹剧,分明是精心设计的杀局。
而谢家,己然身在风暴中心。此刻,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谢家,绝不让家族重蹈那些覆灭的世家的覆辙,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