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如同熔炉倒悬,将谢府九脊歇山顶的鎏金鸱吻晒得发烫,琉璃瓦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天际线。
雕花窗棂外,青铜鹤灯在灼人的气浪中摇晃出虚影,廊下铜铃被蝉鸣震得嗡嗡作响,细听之下竟与墙角铜漏的滴答声诡异地重合。
膳厅内残羹冷炙凝结着油亮的膜,焦黑虾仁蜷曲如枯蝶,凝固的糖藕糖浆在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诡异光泽,与满地狼藉的碎瓷片、泼洒的酒渍共同勾勒出方才闹剧的惨烈图景。
萧承珏歪斜的冠冕下,通红的眼眶几乎要被烈日点燃,蟒袍前襟的金线蟒纹随着剧烈喘息明灭不定,仿佛蛰伏的凶兽在吞吐着怒意。
萧承珏端起茶盏的手不受控地轻颤,滚烫的茶水在盏中晃出细碎的涟漪,倒映着他扭曲变形的面容。
正午的阳光穿透窗棂的缠枝莲纹,在他眼底浇铸出两团赤红的火,将所有阴鸷都暴露无遗,却又被他强压着敛入瞳孔深处。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蟒袍下的皮肉传来钻心的刺痛,却不及胸腔里翻涌的怒意万分之一。
好个谢崇山!世袭铁帽子王不要,全国兵权拱手相送都不动心,连太子之位都视作无物,分明是想将我当作傀儡彻底攥在掌心!
这等狼子野心,当真以为我萧承珏是砧板上的鱼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给我的每一分羞辱,他日我定要让谢家连本带利地奉还!
"老将军,看来方才的诚意还不够。"
二皇子突然将茶盏掼在檀木桌面上,清脆的撞击声惊得谢夫人手中的绣帕如惊雀般滑落。
他嘴角扯出一抹森然的笑,眼底却结着寒冰,
“我有意与谢家结亲,不知道谢老将军意下如何。”
谢崇山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的竹杖,愣了几息,才缓缓开口:
“当下谢家的女眷没有合适的,恐怕不能......”
"不用女眷,我听闻谢家丫鬟个个贤良淑德,若能娶一位为妻......"
谢崇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二皇子打断,萧承珏的话音故意拖得悠长,他的目光如毒蛇信子般扫过谢崇山骤然绷紧的面庞,
"既得贤内助,又能彰显我与谢家的情谊。
如此一来,朝中再无世家愿与我联姻,往后诸事,自然要仰仗谢家照拂。"
谢崇山握着竹杖的手青筋暴起,杖头貔貅兽首的眼珠仿佛都因怒意而凸起。
老人盯着二皇子脸上虚伪的笑意,内心感觉到一阵无语。
"殿下言重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喉管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无奈,
"谢家丫鬟粗鄙愚钝,如何配得上天家贵胄......"
"老将军这是看不起我?"
二皇子猛地掀翻座椅,蟒袍下摆扫过桌案,几碟凉菜应声落地。
青花瓷碎裂的声响中,他的声音尖锐得如同指甲刮擦玻璃,
"还是说,在老将军眼里,我难道不配与谢家结亲吗?"
谢明远转动翡翠扳指的动作愈发急促,额角渗出的汗珠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
他从未见过如此癫狂的二皇子,此刻对方眼中跳动的火焰,仿佛能将整座谢府焚成齑粉。
"殿下醉了,还是先......"
"我没醉!"
萧承珏突然扑到谢崇山面前,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我再说一遍!只要谢家支持我,我可以娶任何一个丫鬟为妻!"
他抓起谢老将军的竹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如此一来,朝堂上下谁还敢与我结亲?
我萧承珏,就只能......"
突然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
"彻彻底底,成为谢家手中的棋子。"
谢夫人手中的湘妃竹团扇"啪"地坠地,扇骨摔出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谢崇山盯着二皇子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当年的那个雨夜,年轻的帝王也是这般孤注一掷的眼神。
他也不是完全不像他那个父亲。
"殿下醉话,老臣不敢当真。"
老人的声音苍老得如同风化的城墙,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有气无力,
"说起联姻,京城王相国的千金......"
"够了!"
二皇子突然爆发出癫狂的大笑,笑声中带着破音的嘶哑,震得梁间燕巢簌簌落尘,
"谢崇山!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身后绘着松鹤延年的屏风。金漆剥落的仙鹤在满地碎片中张着翅膀,宛如垂死的困兽。
"好,很好!
今日的折辱,我萧承珏记下了!
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谢崇山缓缓起身,佝偻的脊背弯成一张残破的弓:
"天色不早,殿下请回吧。"
他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死水,却让在场众人不寒而栗。
萧承珏盯着老人波澜不惊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谋划都成了笑话——他自以为高明的筹码,在这老狐狸眼中不过是孩童的把戏。
"谢老将军,咱们走着瞧。"
二皇子扯了扯歪斜的冠冕,蟒袍下摆还沾着凝固的菜汤和酒渍,却依旧昂首挺胸。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卷着满地狼藉的残片扑向谢家人。
阳光穿透飞尘,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宛如一柄插在谢府门前的断剑。
谢府朱漆大门轰然关闭的瞬间,萧承珏再也支撑不住,扶着马车辕木剧烈喘息。
正午的阳光将他的影子狠狠砸在青石板上,与谢府巍峨的门墙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望着头顶明晃晃的日头,眼中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化作实质:
"谢崇山,今给我的每一道伤疤,他日我都要在你谢家身上千倍复刻!"
马车轱辘声碾过石板路,却碾不碎膳厅里凝固的死寂。
谢明远望着满地狼藉,翡翠扳指终于停止转动,轻声道:
"父亲,二皇子此番......"
"别说了。"
谢崇山拄着竹杖,一步一步走向内室,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自己生命的余程。
苍老的声音里浸着几十年沙场未消的疲惫,
"去把这里收拾干净吧。"
他的背影在廊下灯笼的昏黄光晕中愈发佝偻,仿佛是一座即将倾颓的老城墙,独自守护着谢家最后的尊严。
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残叶,却吹不散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