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敲过三下,棠梨在黑暗中摸索着坐起身。
麻布被子滑落时带起一阵霉味,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借着透进窗棂的残月微光,摸到墙角的粗布裙。
梳发的木梳断了两根齿,棠梨草草绾个发髻,将掉落的碎发掖进耳后。
她赤脚踩过青砖,脚趾蜷缩着避开缝隙里沁出的寒气。
推开房门时,晨雾裹着露水扑面而来,远处宫墙的轮廓像浸在墨汁里的剪影,御河冰面反射着幽蓝的光。
膳房飘来的烟火气裹着呛人的柴灰味。
棠梨攥紧打满补丁的袖口,低头穿过挂着冰棱的游廊。
推开门的瞬间,蒸腾的热气糊住眼睛,二十几张木桌早己坐满了人。
粗陶碗碰撞的叮当声、压低的嬉笑怒骂,混着隔夜粥的酸馊味扑面而来。
"哟,太子的红人来啦!"
角落里传来阴阳怪气的调笑。棠梨装作没听见,往最暗的角落挪去。
邻桌几个洒扫宫女交头接耳,簪着铜花的发髻在晨光里晃出冷硬的光。
她从竹筐里取过陶碗,舀粥的老嬷嬷眼皮都没抬,浑浊的粥水带着零星米粒,"哗啦"一声撞在碗壁上。
腌菜梗子是昨天剩下的,泡在盐水里泛着灰绿。
棠梨就着冰凉的粥往下咽,喉咙被粗粝的米粒磨得生疼。
掌事姑姑昨日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明日戌时,西角门......"
她猛地摇头,指甲掐进掌心,在粗糙的陶碗上刮出刺耳声响。
卯时三刻的天光还蒙着层灰纱,棠梨蜷在膳房最暗的角落里,粗陶碗中的白粥早没了热气。
腌菜梗子浮在粥面,蔫黄的菜叶垂头耷脑,昨日掌事姑姑“热情”的话像乌云环绕在她的头上。
"棠梨姐姐好巧!"
甜得发腻的嗓音突然刺破寂静,惊得她腕间一颤,粥水险些漫出碗沿。
抬头望去,只见个穿桃红色襦裙的宫女莲步轻移,银蝶步摇随着动作在鬓边翩跹,发间还沾着未散的晨露,
"可算逮着姐姐啦!"
棠梨盯着那张陌生面孔,本能地往阴影里缩了缩。
青砖地上的光影在对方裙裾上跳跃,映得绣着金线的牡丹愈发鲜活: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哪能认错呢!"
莺儿笑得眼波流转,从水红袖中掏出个油纸包。
蜜糖混着烤酥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
"我是膳食房当差的莺儿,早听说姐姐生得灵秀,今日一见,果然比传言还俊三分......"
话音突然压低,指尖无意识着油纸包的褶皱。
寒意顺着棠梨脊梁骨往上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们分明从未谋面,她却是这副热情的模样。
"姑娘谬赞了,"
她别过脸,目光落在对方新染的丹蔻上,
"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当不得这些好话。"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
莺儿不由分说将油纸包塞进她手里,酥脆的表皮在熹微晨光下泛着的油光,
"这枣泥酥可是托御膳房刘公公特意留的,您尝尝,就当交个朋友?"
棠梨猛地抽回手,油纸包"啪"地跌在斑驳的木桌上。
陈年木纹里还渗着经年累月的油渍,此刻倒与那酥皮上的油花相映成趣:
"无功不受禄,姑娘的好意,我断不敢收。"
"哎哟,说什么功不功的!"
莺儿又把油纸包往前推,银护甲擦过桌面发出细微声响,
"日后姐姐若是得了势,能多看我一眼,比什么赏赐都强!"
冰凉的手指突然扣住棠梨手腕,惊得她脖颈汗毛倒竖,
"我在膳食房每日看人眼色,就盼着能有个知心姐妹照应......"
棠梨用足力气抽回手,木凳在青砖地上拖出刺耳声响。
隔壁灶膛传来柴火爆裂的噼啪声,混着莺儿绵长的尾音,在狭小的膳房里荡出诡异的回响:
"莺儿姑娘,棠梨只是粗使丫头,高攀不起。
这东西,您还是拿回去吧。"
"姐姐这是嫌弃我?"
莺儿眼眶瞬间泛红,指尖捏着油纸包的边角微微发颤,
"我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就想和姐姐亲近些......"
"当真不必!"
棠梨霍然起身,粗陶碗在桌上摇晃着发出嗡鸣。
晨光从窗棂斜射进来,将莺儿脸上忽明忽暗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姑娘的美意,棠梨心领了。只是我身份低微,担不起这份情。"
莺儿咬着下唇,突然扑上来将油纸包硬往她怀里塞。
棠梨连退半步,身后木凳"哐当"倒地。腌菜梗子随着剧烈晃动,从碗中溅落在衣襟上:
"够了!"
她攥紧裙摆,裙角扫过凳脚带起阵灰尘,
"我从不信天上会掉馅饼。姑娘若无事,还请自便!"
话音未落,棠梨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莺儿的呼喊混着枣泥酥的甜香追了上来:
"姐姐!姐姐留步!"
棠梨刚要跨出膳房门槛,手腕突然被狠狠拽住,惯性让她踉跄着险些摔倒。
"姐姐为什么这么狠心?"
莺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甲几乎要掐进棠梨皮肉里,
"不过是几块点心,难道在姐姐眼里,我连这点心意都不配送?"
她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油纸包,无论棠梨怎么甩动胳膊,都像水蛭般牢牢粘着。
棠梨额角沁出冷汗,膳房潮湿的霉味混着莺儿身上浓烈的香粉气息,熏得她胃里首犯恶心。
"放手!"
她压低声音警告,余光瞥见窗外影影绰绰的人影,生怕引来其他宫人围观。
可莺儿非但没松手,反而整个人贴了上来,绸缎裙摆扫过她打着补丁的粗布裙,刺得大腿生疼。
"姐姐就当可怜可怜我!"
莺儿突然跪坐在地,油纸包被高高举过头顶,晨光透过薄纸,将枣泥酥的轮廓映得格外清晰,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我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这番话让棠梨的动作顿了顿。
掌事姑姑的辱骂、多少个孤独一个人的夜、围观宫人们幸灾乐祸的眼神,这些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很快,理智又将她拉回现实——越是在宫里待得久,越明白无事献殷勤背后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