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议论声正沸反盈天,忽闻一阵沉钝的拐杖叩地声由远及近,笃、笃、笃,如敲在绷紧的鼓皮上,惊得众宫女瞬间噤声。
只见掌事姑姑拄着乌木拐杖,青灰色宫装的裙摆在石板上扫出细碎声响,腰间悬着的鎏金令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脸上的皱纹在晨光里沟壑分明,像是被岁月刻满了警示,那双看人时总像淬着冰的三角眼,先在莺儿桃红色的襦裙上打了个转——那抹艳色在素净的回廊里格外扎眼,随即又落回棠梨沾着粥渍的粗布袖口,喉间发出一声冷哼,拐杖重重顿在地上:
“大清早聚在这里吵吵嚷嚷,是嫌净事房的鞭子不够疼?
还是觉得这宫墙太高,捂不住你们的嘴?”
围观的宫女们慌忙垂首,帕子捏在手里绞出深深的褶皱,有两个脚快的己悄然后退,裙角擦过廊柱带起阵灰尘。
“姑姑饶命!”
最靠近门边的小宫女腿一软,噗通跪下,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是莺儿姐姐和棠梨姐姐起了些争执,我们路过恰巧撞见......绝不敢在此喧哗!”
“路过?”
掌事姑姑的拐杖又往地上一顿,震得廊柱上的蛛网簌簌发抖,几只受惊的蜘蛛仓皇逃窜。
她抬眼扫过众人,目光如钩子般刮过每个人的脸,
“路过能把嗓子喊得比戏台子还亮?
当我老婆子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
拐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线,
“都给我散了!
再让我看见聚在这里嚼舌根,仔细你们的皮——尤其是那些爱传闲话的,掂量掂量自己的舌头够不够硬!”
宫人们如蒙大赦,敛声屏气地退去,裙裾摩擦的窸窣声混着急促的脚步声,转眼便消失在回廊拐角,只留下满地尚未散尽的香粉气,与棠梨身上的皂角味格格不入。
棠梨望着空荡荡的廊下,刚松了口气,却听掌事姑姑又道:
“你们两个,跟我来。”
穿过月洞门便是间堆放杂物的耳房,霉味混着旧书的油墨气扑面而来,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藤箱,箱盖缝隙里露出些泛黄的账本。
掌事姑姑往唯一的太师椅上一坐,拐杖斜倚在扶手上,乌木杖头的铜箍泛着冷光。
她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呷了口凉茶,茶汤在碗底晃出涟漪,抬眼时三角眼在两人脸上转了圈: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想着瞒我,方才廊下的动静,半个宫苑怕是都听见了。
你们当这宫里的墙是纸糊的?一句闲话传出去,能掀翻多少人的饭碗,你们掂量过吗?”
莺儿抢先一步福身,鬓边的银蝶步摇轻轻晃动,眼眶依旧红着,声音带着刻意压过的哽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回姑姑的话,奴婢......奴婢只是瞧着棠梨姐姐平日里在净事房辛苦,日日要洗那些带着秽物的夜壶,特意托人买了些枣泥酥想送她尝尝,也算尽份心意。
谁知姐姐不仅不收,还说奴婢不安好心......”
她偷瞄了眼棠梨紧绷的侧脸,泪珠便顺着粉腮滚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奴婢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在膳食房不过是个烧火的,配不上与姐姐交好,可也犯不着被这般折辱......”
“折辱?”
棠梨猛地抬头,粗布袖口因用力而绷紧,露出腕间几道浅浅的勒痕,
“我何曾折辱你?
自始至终是你硬要塞东西给我,我不过是说‘无功不受禄’,劝你收回点心,你便在廊下大喊大叫,说我攀上了太子,说我把自己当东宫娘娘!”
“我何时说过这话?”
莺儿突然拔高声音,发间的银蝶步摇因动作剧烈而撞出清脆的轻响,
“我不过是说姐姐若有朝一日得偿所愿,莫忘了提携妹妹一把,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
她转向掌事姑姑,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却被姑姑抬手止住,只能委屈地绞着帕子,
“姑姑明鉴!
奴婢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若有假话,就让我被乱棍打出宫去,永世不得踏入这朱墙半步!”
掌事姑姑抬手止住她,三角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拐杖在地上轻轻点着拍子,笃、笃,像是在敲打人心。
“棠梨,你来说。”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棠梨深吸一口气,指尖因攥得太紧而泛白,深深嵌入掌心:
“回姑姑,今早卯时三刻,我在膳房最角落的位置用早膳,粗陶碗里的白粥刚温凉,莺儿姑娘突然从外面进来,说早就听闻我的名字,还说我生得灵秀。
可我与她素未谋面,她却说得仿佛相识多年,连我昨日被罚跪的事都知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莺儿瞬间绷紧的侧脸——那抹慌乱藏得极快,
“她从袖中掏出油纸包,说是枣泥酥,托御膳房刘公公特意买的,硬要塞给我。
我不肯收,她便说‘日后若得了势,多看她一眼就好’,还说在膳食房常看人眼色,盼着能有个姐妹照应。”
“这难道不是真心话?”
莺儿抢话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宫里当差谁不是看人脸色?
我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烧火,稍不留意就被管事的打骂,不过是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怎么就成了别有用心?”
“真心话?”
棠梨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冰上,
“真心话会在我明确拒绝三次后,追出膳房硬要塞给我?
真心话会在被我再次推开后,突然喊来其他宫女,说我攀上高枝、看不上下人,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
她上前一步,裙摆在积灰的地面上扫出浅痕,露出沾着泥点的布鞋,
“方才在廊下,你说我‘倒真把自己当东宫娘娘了’,说我‘眼里只有太子殿下’,这些话难道是风吹出来的?
还是说,是你故意编出来,想让我被人当成攀龙附凤的小人?”
“我那是气极了才说的胡话!”
莺儿的脸颊涨得通红,像是被人扇了几巴掌,发间的香粉簌簌落在肩头,
“被人这般冷待,换作谁不委屈?
我不过是想交个朋友,却被当成蛇蝎,一时口不择言罢了,姐姐怎能揪着这点错处不放?”
“口不择言?”
棠梨正要反驳,却被掌事姑姑的拐杖声打断——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