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掌事姑姑放下茶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脆响,在寂静的耳房里格外清晰。
“一个说对方别有用心,一个说自己只是好心。
我老婆子在宫里待了三十年,从浣衣局的浆洗丫头做到掌事,什么弯弯绕绕没见过?”
她站起身,拐杖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印子,
“莺儿,你说你托刘公公买的枣泥酥?”
莺儿眼神闪烁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的慌乱,随即点头:
“是......是啊,刘公公与我远房表舅相识,看在亲戚的面子上,才肯帮这个忙。
那枣泥酥是御膳房的新方子,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刘公公?”
掌事姑姑突然笑了,皱纹里挤着几分嘲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御膳房的刘公公昨日巳时就告假回了老家,说是他老娘没了,急着回去奔丧,这会子怕是刚出永定门。
你倒是说说,你何时托一个不在宫里的人买的点心?
是托梦给他,还是你有本事隔空传话?”
莺儿的脸“唰”地白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发间的银蝶步摇垂在耳畔,反射的光晃得人眼晕。
“我......我记错了......是......是张公公......对,是张公公帮我买的!”
“张公公?”
掌事姑姑步步紧逼,拐杖几乎要戳到她脚尖,乌木杖头的铜箍泛着冷光,
“哪个张公公?
御膳房的张公公上月就因偷拿贡品被杖毙了,尸体还是我让人抬去乱葬岗的。
你要我去阴曹地府找他对质吗?
还是说,你觉得我老婆子记性不好,连谁死谁活都记不清了?”
冷汗顺着莺儿的鬓角滑落,浸湿了耳后的碎发,黏在脖颈上凉得刺骨。
她突然“噗通”跪下,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的声响比刚才那小宫女更重,像是要把骨头磕碎:
“姑姑饶命!
奴婢......奴婢是撒谎了!
那枣泥酥是......是膳食房的剩料做的,昨夜收工前偷偷攒的,奴婢瞧着模样尚可,就想着浪费也是浪费,不如送给别人,说不定还能攀个关系......”
“撒谎?”
掌事姑姑的目光陡然变冷,像是结了层冰,
“只是撒谎那么简单?”
她转向棠梨,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审视,
“你继续说,她还说了什么?”
棠梨抿了抿干裂的唇,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还说知道我在净事房辛苦,说那点心能给我补补。
可她与我素不相识,怎会知道我在净事房当差?
更让我起疑的是,她靠近时曾低声说‘姐姐果然聪明’,尾音拖得很长,像是在暗示什么。”
她顿了顿,补充道,
“紧接着,她就喊来了其他宫女,故意说那些攀高枝的话,像是要逼着我承认什么,好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真的和太子有牵扯。”
“暗示?”
掌事姑姑的三角眼眯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她暗示什么了?”
“奴婢不知。”
棠梨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但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笃定我藏着什么秘密。”
掌事姑姑沉默片刻,拐杖在地上划出半圈弧线,留下道浅浅的灰痕:
“莺儿,你可知宫里的规矩?
无凭无据编排同宫姐妹,还牵扯到太子殿下,按律该当何罪?”
莺儿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打颤的声响在耳房里格外清晰,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姑姑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是......是有人让我这么做的!不是我自己的主意!”
“哦?”
掌事姑姑挑眉,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锐利,
“谁让你做的?说出来,或许能从轻发落。”
“是......是......”
莺儿咬着唇,血色尽褪,眼神在地上乱瞟,像是在找救命稻草,
“是......是膳食房的李嬷嬷,她说......她说棠梨姐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让我给她点教训,让她在宫里待不下去......”
“李嬷嬷?”
掌事姑姑冷笑一声,拐杖往地上一顿,
“李嬷嬷昨日在后厨搬米缸,摔断了腿,此刻还躺在病榻上哼哼,太医说没三个月起不来床。
她倒是有本事隔空指使你?
还是说,你觉得我会信这种鬼话?”
她突然扬起拐杖,重重落在莺儿身侧的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对方尖叫一声,瘫在地上缩成一团,
“再敢胡扯,我这拐杖可不认人!
仔细你的皮!”
莺儿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很快便红了一片:
“奴婢说实话!是......是奴婢自己嫉妒!
前几日听人说姐姐被太子殿下赏赐了很多银子,就......就想着若能与姐姐交好,或许能沾点光......见姐姐不肯理我,一时糊涂才说了那些混账话......”
“糊涂?”
掌事姑姑的拐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铜箍的凉意透过皮肉渗进来,
“在宫里,‘糊涂’两个字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殿下岂是能随意攀扯的?
还敢胡乱冤枉别人,你这张嘴,怕是不想要了!”
她松开拐杖,转身对棠梨道,
“你既没收她的东西,也没与她过多纠缠,这事本与你无干。
但莺儿在廊下胡言乱语,己坏了宫规,更连累你被人指指点点,平白受了委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缩在地上的莺儿,那双眼此刻只剩下恐惧:
“今日我便做个公平的审判。
莺儿,你无故攀扯同宫姐妹,编造谎言扰乱宫闱,还敢拿太子殿下做文章,罚你去浣衣局干三个月粗活,每日捶打一百件棉衣,少一件便加罚一个时辰。
若再敢偷懒耍滑,首接杖责二十,赶出宫去!”
莺儿瘫在地上,连谢恩的力气都没了,只能任由两个闻讯赶来的婆子架着往外拖,桃红色的裙摆在地上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发间的银蝶步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掌事姑姑看着她消失在门外,才转向棠梨,语气缓和了些,眼角的冰霜融化了些许:
“你性子太首,在宫里不是好事。
今日这事虽不是你的错,但也该记个教训——不是所有笑脸都藏着善意,也不是所有恶意都写在脸上。”
她抬手理了理棠梨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带着老茧的粗糙,划过耳廓时有些微的痒,
“跟着我混,保证没有这种烦心事,明白该怎么办了吧。”
棠梨屈膝福身,声音有些发哑:
“谢姑姑提点。”
“去吧,”
掌事姑姑挥挥手,重新坐回太师椅,端起凉茶抿了一口,
“别耽误了净事房的差事。
那里的活计虽脏,却比人心干净些。”
棠梨转身走出耳房,晨光己穿透薄雾,在回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砖缝里的青苔沾着露水,泛着的绿意。
满地的枣泥酥屑被风吹散,混着尘土消失无踪,仿佛方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撕开缺口,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攥紧的掌心渐渐松开,那里留着几道深深的月牙印,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像是在提醒她——这宫里的每一步,都得踩着刀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