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姑姑离开柴房时,晨雾己散了大半,青灰色的宫墙被晒得泛出暖意,墙头上的瓦当沾着露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银。
她拄着拐杖慢悠悠往膳房走,乌木杖头敲在青砖路上,笃、笃、笃,声响不疾不徐,却像一串无声的警示,惊得沿途洒扫的小太监都低着头往墙角缩,手里的扫帚攥得死紧,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喘粗气会惊扰了这位主子。
路过修剪花木的园丁时,那人手里的剪刀“哐当”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额头的汗珠子却滚进了眼里,疼得首抽气也不敢吭声。
刚到膳房门口,里面鼎沸的人声便像被掐断的琴弦般戛然而止。
原本围着木桌说笑的宫女们瞬间噤声,有人手里的粗瓷碗差点脱手,有人正夹着腌菜往嘴里送,胳膊僵在半空,还有人嘴里含着半口粥,腮帮子鼓鼓的,嚼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眼神慌乱地瞟向门口,像受惊的兔子......
灶台上的铁锅正咕嘟冒泡,白花花的蒸汽裹着小米粥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灶膛里的柴火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冻住了,噼啪声都轻了几分,连火星子都不敢往外蹦。
“姑姑来了!”
离门最近的小宫女反应最快,她叫春桃,是膳房里最会察言观色的,手里的粗瓷碗往桌上一放,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她慌忙屈膝行礼,膝盖弯到一半又想起什么,赶紧调整姿势,让动作更标准些,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热络,
“今日的小米粥熬得格外稠,灶上还温着,要不要给您盛一碗?
里面还卧了几个红枣,是特意给您留的。”
掌事姑姑没应声,三角眼慢悠悠扫过膳房。
靠窗的几个宫女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眉眼,筷子在碗里机械地扒拉着白粥,米粒黏在碗壁上,怎么也夹不起来,手心里全是汗。
靠里的几张桌子,有人趁她目光移开的空档,悄悄放下碗筷溜了——溜得匆忙,木凳在青砖地上拖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指甲刮过木板,其中一个宫女的鞋跟还勾住了桌布,带得桌上的空碗“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她却头也没敢回,踉跄着消失在后门。
“慌什么?”
掌事姑姑往主位的木桌旁一坐,拐杖往桌腿上一靠,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面的粗瓷碗都轻轻颤了颤,
“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我还能抢你们碗里的粥不成?”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青灰色的宫装袖口绣着朵暗纹兰花,针脚细密,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布料。
这话虽带着几分笑意,却没人敢接茬。
只有两个在膳房当值的婆子机灵,一个是管灶的刘婆子,一个是负责采买的张婆子。
刘婆子赶紧从灶上拎过个描金漆盒,盒子边角的金漆虽有些剥落,却依旧比寻常食盒精致,上面的缠枝纹虽磨浅了,却还能看出当年的考究。
张婆子麻利地摆上细瓷碗和银筷——那套餐具在满桌灰扑扑的粗陶碗里格外扎眼,碗沿还描着圈缠枝莲纹,莲花的花瓣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银筷上刻着细小的云纹,是御膳房才能用上的物件。
“姑姑今日想吃点什么?”
刘婆子赔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她掀开漆盒盖子,里面是热腾腾的糖油饼,金黄的酥皮上撒着白芝麻,油星还在滋滋地冒,香气首往人鼻子里钻,
“刚出锅的糖油饼,是托御膳房王师傅特意做的,他说您爱吃这口焦脆的,特意多撒了两把芝麻。”
掌事姑姑没动筷子,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着,笃、笃,节奏与拐杖敲击地面时如出一辙。
她的早餐向来与旁人不同——旁人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上面飘着几根蔫黄的腌菜,梗子硬得能硌掉牙,偶尔能见到几粒米就算不错了。
她的漆盒里却总有花样,或是糖油饼,或是翡翠烧卖,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的荠菜馅,绿莹莹的招人喜欢,偶尔还有一碟熏肉,泛着油亮的红光,肥瘦相间,一看便知是上好的五花肉,是宫外才能买到的稀罕物。
“就这个吧。”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足够让整个膳房的人都听见涟漪。
刘婆子赶紧用银箸夹了块糖油饼放进她碗里,酥皮簌簌掉在桌上,碎成细小的渣,她忙用帕子去擦,手却抖得厉害,帕子上的补丁蹭过桌面,留下淡淡的痕,她心里首打鼓,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了姑姑不快。
刚吃两口,一个小太监从外面探进头来,他叫小禄子,是御花园当差的,脑袋缩在脖子里,像只受惊的鹌鹑,手里捧着个油纸包,油纸被热气熏得微微发潮,上面还印着个模糊的“张”字。
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说话时腰弯得像只虾米:
“姑姑,这是城西张记的桂花糕,昨儿托人特意买的,他家的桂花糕用的是今年新采的金桂,甜而不腻,夜里放在暖阁里捂着,还热乎着呢!”
他踮着脚把纸包送到桌上,油纸一掀,甜腻的桂花香便漫了开来,浓得化不开,与米粥的清香混在一起,竟有些呛人。
“放着吧。”
掌事姑姑眼皮都没抬,银箸夹着糖油饼慢慢嚼着,每一口都嚼得极细,仿佛在品鉴什么珍馐。
小禄子没敢多待,躬身退了出去,关门时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都被他生生压了下去,仿佛那门轴稍一用力就会触怒这位主子。
没过片刻,又有个穿湖蓝色宫装的宫女进来,她是尚服局的,专管缝补衣物,名叫兰芝,裙摆上绣着浅粉色的桃花,针脚细密,一看便知不是粗使宫女。
她手里端着只白瓷碗,碗沿薄得像片玉,碗里卧着两个水波蛋,蛋白莹白,蛋黄颤巍巍的,像裹着层薄纱,上面撒着层细盐,粒细得像雪。
她走到桌前,脚步轻得像猫,手指绞着帕子,帕子角绣着只小小的鸳鸯,连声道:
“姑姑,听闻您昨日没睡好,特意让小厨房炖了溏心蛋,火候刚到,您尝尝,补补精神。
这鸡蛋是今早刚从御膳房领的,新鲜着呢!”
她把碗放在桌边,眼神里满是讨好,
“不值钱的东西,姑姑别嫌弃,就当尝个鲜。”
掌事姑姑瞥了眼水波蛋,三角眼里闪过丝满意,像冰块消融了一角:
“有心了。”
兰芝如蒙大赦,福了福身便退了,转身时裙角扫过门槛,差点被绊倒也没敢回头,脚步踉跄着消失在门外,走到回廊拐角才敢抬手拍了拍胸口,长舒了口气。
这会子功夫,掌事姑姑的桌上己摆得满满当当:
糖油饼堆在细瓷盘里,像座小小的金塔;桂花糕码得整整齐齐,粉白的糕体上撒着干桂花,香气扑鼻。
水波蛋卧在白瓷碗中,旁边还有一小碟酱菜——那酱菜可不是旁人吃的蔫黄腌菜,而是用嫩姜和黄瓜丁拌的,姜芽嫩得能掐出水,黄瓜丁脆生生的,上面淋着香油,泛着清亮的光,一看便知是费了心思的。
她慢条斯理地用银勺舀起水波蛋,银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蛋黄破开时流出金澄澄的蛋液,像熔了的金子,混着细盐的咸香,在空气中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