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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姑姑出了膳房，青灰色的裙摆在晨光里扫过青砖地，乌木拐杖敲出的笃笃声在回廊里荡开，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那麻雀扑棱棱掠过墙头，翅膀带起的风卷落几片枯叶，正落在一个垂首行礼的小太监脚边，他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沿途遇见的宫人纷纷驻足，小太监们垂首侍立在墙根，指尖绞着衣角，指节泛白；宫女们福身问安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串被按响的玉磬，却个个声音发颤，额角沁着细密的汗。
掌事姑姑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偶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那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芦苇，却足以让行礼的人松口气，首起身时后背己沁出薄汗，贴身的衣裳黏在皮肤上，凉得发紧。
转过两道回廊，浣衣局的木牌便映入眼帘。
朱漆牌子被雨水泡得发乌，边角的漆皮卷来，像只褪了毛的鸟雀，“浣衣局”三个字却依旧遒劲，墨色里透着股洗不掉的皂角味，混着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
此时辰尚早，院子里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婆子蹲在石缸边捶打衣物，木槌撞击石板的砰砰声沉闷而规律，像在敲打人心，每一声都震得青砖缝里的青苔微微发颤。
院子东侧的皂角树下，一道单薄的身影正埋首在衣物堆里。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襦裙，领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脖颈细得像根芦苇。
面前堆着的衣裳足有半人高，青的、蓝的、灰的，层层叠叠压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瘦小的身子完全吞没。
掌事姑姑的拐杖声越来越近，那人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搓揉着手里的粗布襦裙，指缝间渗着血丝，混着皂角水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血珠，又被不断溅起的水花冲淡。
“还在忙呢？”
掌事姑姑停在她面前，三角眼扫过那摞如山的衣物，眼尾的皱纹里积着算计，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像块冰投进了滚水里。
那身影猛地一颤，手里的衣裳“啪嗒”掉在地上，沾了满地的泥渍。
她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蜡黄的脸，颧骨高高凸起，像两块没烧透的砖，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裂开的口子渗着血丝。
最显眼的是她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像两汪浑浊的血池，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青里透着紫。
她看清来人，慌忙要起身，膝盖却一软，又重重跌坐回矮凳上，发出“咚”的闷响，震得矮凳腿“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姑......姑姑......”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痛，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块滚烫的烙铁，
“您怎么来了？”
掌事姑姑没答，拐杖往地上一顿，笃的一声，震得旁边石缸里的水都泛起涟漪，缸沿的青苔被震落几片，漂在水面上打着旋。
“浣衣局的活计，好干吗？”
女子的肩膀抖了抖，像秋风里的落叶，双手下意识地攥紧衣角，指节泛白如纸，连带着破旧的布料都起了皱。
“回......回姑姑，还好......”
“还好？”
掌事姑姑冷笑一声，那笑声像碎玻璃划过冰面，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目光像钩子般刮过那堆衣裳，钩得晚晴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才刚过巳时，你这衣裳连一半都没洗完。
我记得昨日吩咐过，今日午时前必须把这些活计交上去——你这是打算抗旨不遵？”
女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比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还要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她挣扎着从矮凳上滑下来，“噗通”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震得旁边石缸里的水又晃了晃。
她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额前的碎发沾着皂角水贴在脸上，狼狈不堪，磕得急了，额头竟渗出血珠，混着脸上的灰泥往下淌。
“姑姑饶命！求姑姑再宽限些时辰，奴婢......奴婢一定能洗完！”
掌事姑姑俯身，拐杖的铜箍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冰冷的金属寒气逼得晚晴缩了缩脖子。
“宽限？宫里的规矩，是能随便宽限的？”
她首起身，慢悠悠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时间不多了，也就一个时辰。
要是还干不完，你说......该怎么办？”
女子的哭声像被掐住的猫，嘶哑而绝望，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让人心头发紧。
她抬起头，眼泪混着脸上的灰泥往下淌，在下巴上积成小水洼，又滴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求求您，掌事姑姑，饶奴婢一命吧！
奴婢己经干了一天一夜了，从昨日卯时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水也只喝了两口......”
她指着那堆衣裳，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声音里带着崩溃的哭腔，
“可这些衣裳太多了，就算奴婢有三头六臂，也赶不完啊！”
掌事姑姑看着她手背上的冻疮——红肿的皮肤上裂着细密的口子，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纹，结着暗红的血痂，有些痂片被水泡得发白，眼看就要脱落。
心里却没泛起半点波澜，仿佛那不是人的手，而是块开裂的木头。
她当然知道干不完，这堆衣裳本是三个宫女的活计，但人家三个人交钱了，答应帮她们解决了，自然不能失信。
她特意让人堆到这个叫晚晴的宫女面前的，毕竟上面派下来的工作总得有人完成，交给这些“愣头青”正好。
她慢悠悠地绕着那堆衣裳踱步，乌木拐杖在地上划出断断续续的弧线，像在给晚晴画一个无形的牢笼：
“规矩就是规矩，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这些......这些根本不是我的活计！”
晚晴突然拔高声音，嘶哑的嗓音里迸发出一丝豁出去的狠劲，像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嘶吼，
“是张嬷嬷说，是您特意吩咐的，要把这些都交给我！
她们都闲着，凭什么......凭什么都让我一个人干？”
她指着不远处正偷偷张望的两个宫女，眼里的血丝更密了，像要滴出血来。
掌事姑姑的脸色沉了沉，拐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青砖被刮下一层粉末。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规矩。”
她突然扬声喊道，声音像鞭子抽在空气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