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姑姑正端着茶杯看着晚晴在冰水里挣扎,指节漫不经心地着温热的杯壁,茶盖边缘的细缝里卡着片卷曲的茶叶。
忽然,捻着茶盖的手指一顿,三角眼微微眯起,眼尾的皱纹里翻涌出一丝算计,像水面下掠过的鱼影,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抬手示意张嬷嬷住手,腕间的银镯子滑过青灰色的袖口,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罢了,这洗衣的活计暂且放放。”
晚晴的手还浸在冰水里,指节冻得僵首如枯木,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皂角渣。
闻言猛地抬头,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冬日屋檐下断裂的冰棱。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浑浊的眼睛里先是一片茫然,随即闪过一丝微光,像濒死的人在黑暗里抓住了救命稻草,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你跟我来,给你换个好去处。”
掌事姑姑放下茶杯,瓷杯与茶托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浣衣局的皂角味里荡开涟漪。
乌木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笃的一声敲在青石板上,震得石缝里的青苔微微发颤:
“比在这浣衣局搓衣裳‘体面’多了......”
晚晴这才确信不是幻听,积压了数日的委屈与突如其来的希望在胸腔里轰然相撞,像惊雷滚过干涸的河床。
她喉头一紧,眼泪先一步涌了上来,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冲开两道浅浅的白痕,露出底下更显蜡黄的皮肤。
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出刺啦的声响,粗布裤子被蹭得起了毛边,嘴里不住地念叨:
“谢......谢姑姑......谢姑姑恩典......”
可身子早己被冻饿与伤痛掏空,刚首起半截腰,眼前便一阵发黑,金星乱冒,喉头涌上腥甜的铁锈味,“咚”地一声栽倒在洗衣盆边,溅起的冰水打湿了半边脸颊,鬓发黏在脸上,混着血污与皂角沫,狼狈得像团被丢弃的破布。
“不中用的东西。”
掌事姑姑皱了皱眉,嫌恶地往后退了半步,青灰色的裙角轻轻扬起,生怕溅起的水花弄脏了衣料。
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震得旁边的洗衣盆都晃了晃,浑浊的水荡出圈圈涟漪:
“还愣着干什么?
把她弄醒了跟我走!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仔细你们的皮”是一种带有警示和威胁意味的表达,意思是“小心你会受到惩罚或教训”。
“仔细”在这里取“小心、当心”之意。该说法在《红楼梦》中较为常见,如第六回中就有“碰坏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的表述。】
张嬷嬷赶紧上前,从旁边灶上拎过铜壶,壶底还沾着炭火的黑灰。
她拧了块浸过热水的布巾往晚晴额上一捂,湿热的气息漫开,熨帖着冻僵的皮肤,又狠狠掐了把她的人中。
晚晴闷哼一声,睫毛颤了颤,像风中的蝶翼,总算缓过一口气,眼尾滚下一滴泪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被两个婆子架着勉强站稳时,双腿还在不住打晃,尤其是挨了打的右臀,稍一着力便疼得她牙关紧咬,脚踝软得像没了骨头,棉鞋里的血渍与冰水混在一起,每动一下都黏腻地发响,像株被狂风摧残过的芦苇,随时都要折断。
掌事姑姑在前头引路,青灰色的裙摆在回廊石板上扫过,带起细小的尘土,像尾游过浅滩的鱼。
笃笃的拐杖声在寂静的宫道里回响,成了唯一的节拍,敲得人心头发紧。
晚晴被婆子们半扶半拽地跟着,每走一步都要先把重心挪到左腿,再拖着右腿往前蹭,一瘸一拐的,步子慢得像蜗牛爬。
后背的伤与臀上的疼轮番袭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她额头冒汗,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滴,砸在锁骨处的伤口上,激得她浑身一颤。
她本就一天一夜没沾过吃食,腹中空得发慌,此刻全靠一股气撑着,每挪一步都觉得眼前发黑,却死死咬着牙不肯作声,只盯着掌事姑姑的背影,眼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期盼,像雏鸟望着巢穴,带着孤注一掷的虔诚。
“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掌事姑姑忽然停步,回头冷冷瞥了她一眼,三角眼里的寒意又浓了几分,
“是等着我请你不成?”
拐杖在地上敲得更急了,笃笃声里满是不耐,
“再这么慢,仔细你的腿!”
晚晴吓得一哆嗦,咬着牙想加快些脚步,可右腿刚一用力,便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她连忙点头,嗓子眼里像堵着团烧过的棉絮,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嗯、嗯”的回应,气音里带着疼得发颤的尾音。
额上渗出的冷汗混着先前的泪水往下淌,打湿了衣襟,黏在背上,与伤口的血渍混在一起,结成硬硬的痂,磨得皮肉生疼。
“到了地方,给你安排的活计要用心做。”
掌事姑姑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记住了,多干活,少说话。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拐过月亮门时,墙根的秋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沾着晨露,在风里轻轻摇晃,散出清苦的香气。
掌事姑姑停下脚步,侧过脸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血污的衣衫上扫过,像在打量一件待修的旧物,带着审视的冷漠:
“若是表现得好,往后......或许能给你个机会。”
这句话像团火,猛地窜进晚晴冰凉的心里,瞬间烧得她浑身发烫,连冻僵的指尖都泛起暖意。
她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更密了,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燃起的烛火,映着秋菊的影子微微晃动。
连忙屈膝想跪,膝盖刚弯到一半,便被身旁的婆子一把扶住——她们早得了吩咐,指尖死死攥着她的胳膊,不敢让她在此处耽搁。
她哽咽着,几乎要哭出声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含着两颗滚烫的星子,连连点头:
“奴婢记下了......奴婢一定好好干......谢姑姑......谢姑姑......”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字字清晰,砸在空气里沉甸甸的。
掌事姑姑没再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拐杖敲击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宫道里格外清晰,像在为晚晴的命运敲着未知的鼓点,一声一声,落在她悬着的心上。
晚晴被架着跟在后面,后背的伤痛与臀上的钝痛仿佛都轻了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抓住这丝机会,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