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事房的霉味混着草木灰的气息,像块浸了馊水的湿抹布,死死堵在棠梨的鼻子里。
她正蹲在地上刷洗恭桶,粗粝的木刷在陶壁上划出刺啦的声响,溅起的污水混着没冲净的秽物,星星点点落在她的青布裙角上,晕出一片片深褐的渍痕。
这活计本就又脏又累,恭桶内壁结着层黑硬的垢壳,得先用滚水烫透了,再拿木刷蘸着皂角灰使劲蹭,蒸汽裹着馊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眼眶发红,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又很快蒸发。
可棠梨的心思根本不在活计上。
木刷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力道虚浮得像扫过水面,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摞得半人高的恭桶上发怔——日头都爬到头顶了,影壁上的日晷己过午时,她手里的活计才刚做了不到一半。
往常这个时辰,她早把前院的恭桶洗刷干净,正推着木车往后院挪呢。
“唉......”
她轻轻叹了口气,木刷“啪嗒”一声掉在桶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袖口。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掌事姑姑的事,像团浸了水的麻绳,越理越缠得紧。
掌事姑姑昨天下午亲自找她,让她今晚戌时去西角门送银子。
她当时威逼利诱,把“五十两”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楚。
五十两......棠梨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疼得她皱紧了眉头。
她哪有五十两?
这五十两银子是太子殿下借她的,银锭子还没在手里焐热,就换成了那支百年野山参,熬成了参汤喂给林嬷嬷。
她手里如今只剩下一点银子,还是打算等有空的时候买些补品给林嬷嬷好好补补身子。
掌事姑姑只当她手里还攥着这笔银子,却不知她为了这笔钱,往后的月钱都得扣去大半还太子的账,连顿饱饭都未必吃得上。
就算有钱,她也未必乐意给。
棠梨蹲在恭桶旁,木刷在手里转了半圈,又重重按在陶壁上。
她来净事房虽才数日,却早听过掌事姑姑的名声。
听那些在院里干了多年的老嬷嬷闲聊——前儿个小厨房的杂役打碎了她的玉簪,不过是支普通的岫玉,却被她罚去倒了三个月的夜香,寒冬腊月里冰水没到膝盖,生生冻坏了腿。
还有人说她房里的樟木箱底,藏着说不清的银锭子,都是从底下人手里一点点刮来的,谁要是敢藏私,准没好下场。
“贪婪”“心狠”,这两个词像刻在众人心里的烙印。
棠梨攥紧了木刷,指节泛白。
那五十两是林嬷嬷的救命钱,别说她如今分文没有,就算有,也断断不能给。
掌事姑姑哪里是缺钱,分明是见不得底下人手里有私产,非要刮得干干净净才甘心。
想起那些关于她苛待下人的传闻,棠梨后颈一阵发寒,手里的木刷又重了几分——这银子,说什么也不能给。
净事房的活计本就够苦,冬天涮恭桶的水冰得刺骨,夏天秽物腐臭熏得人头晕,攒点银子比刮骨还难。
可......棠梨望着墙根那堆没刷的恭桶,心里又软了半截。
今晨在膳房吃饭吃的好好的,莺儿却上来找麻烦。
还是是掌事姑姑路过,三言两语问清了缘由,当即派人去把把莺儿打了一顿,还罚她去浣衣局洗一个月的粗布衣裳,说是“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
那时候掌事姑姑站在晨光里,青灰色的裙角被风吹得微微掀动,说“跟着我混,就没这么多麻烦”,那声音落在棠梨耳朵里,虽然明摆着是劝她识相些,可人家确实解了围。
这份情,她是打心里记着的。
若是一点表示都没有,确实说不过去。
可她现在浑身上下,除了怀里那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连块像样的碎银子都摸不出来。
送什么好?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西角门那边向来僻静,掌事姑姑若是翻了脸,她一个净事房的小杂役,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啪——”又一只恭桶从膝盖上滑下来,棠梨连忙伸手去扶,掌心被粗糙的陶壁磨得发红,渗出血珠来。
她甩了甩头,想把这些烦心事抛开,可越是想专心干活,掌事姑姑的脸和那五十两银子的影子就越在眼前晃。
掌事姑姑的三角眼笑起来时像眯成条缝,可发起狠来,那眼神能冻得人骨头缝里发寒。
“棠梨?”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院门口传来,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笑意。
棠梨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木刷差点又掉了。
这声音......是掌事姑姑?
她怎么会来这儿?净事房的门槛,连管事太监都嫌脏不肯踏进来。
棠梨好奇地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净事房的木门被推开,门框里立着的果然是掌事姑姑。
她穿着和早上一样的的青灰色体面多了,手里还是拿着那支乌木拐杖,铜箍擦得锃亮。
可更让棠梨惊讶的是,掌事姑姑身后还跟着个人。
那是个瘦得像根枯芦苇的丫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襦裙,领口磨出了毛边,半边脸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污渍,像是皂角沫混着灰泥。
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走路一瘸一拐的,右腿几乎不敢沾地,被掌事姑姑半扶半拽着,身子晃得像株被狂风摧折的野草,像是随时都会栽倒。
最显眼的是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眼白里布满血丝,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院里的恭桶,眼神里满是茫然,像是从没见过这阵仗。
这是谁?
棠梨吓了一跳,手里的木刷“咚”地掉进桶里,溅起的污水差点溅到她脸上。
她在净事房待了半年,从没见过这丫头,也没听说最近有新调来的人。
看这丫头的样子,倒像是刚受过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