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姑安好。”
棠梨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个红印也顾不上揉,手在衣襟上胡乱擦了擦,把沾着皂角灰的掌心蹭得更花,低着头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掌事姑姑怎么突然来了?
是不是来看她的活计?
这才过半的进度,肯定是达不了标的,若是被问责......
掌事姑姑没提活计的事,反而笑眯眯地走进来,乌木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响,惊得墙缝里的几只蜘蛛慌忙缩了回去,连檐下的麻雀都扑棱棱飞了。
“看你这忙的,额头上全是汗。”
她走到棠梨身边,目光扫过那堆没刷的恭桶,眼神里没什么异样,反而抬手替棠梨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带着暖意,
“净事房的活计粗重,也难为你日日守在这儿。
我早就说过,这地方不是姑娘家待的,委屈你了。”
这亲昵的举动让棠梨更慌了,后背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浸湿了里衣,黏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她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难为,是奴婢该做的。
能在姑姑手下当差,是奴婢的福气。”
“跟我还客气什么。”
掌事姑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倒比平日里看着和善多了。
她拉着棠梨的手,往旁边的石凳上引,那石凳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凉得刺骨,
“来,歇会儿,跟我说说,今天院里的栀子花开了没?
前几日我路过还看见结了不少花苞呢,粉嘟嘟的,看着就喜人。”
棠梨被她拉着坐下,手指紧张得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掌事姑姑的手暖暖的,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可她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厉害。
怎么突然说起栀子花了?
她瞥了眼院角那丛半死不活的栀子,叶子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边缘卷着焦黄,花苞倒是有几个,却瘦小得像颗绿豆,离开花还差得远呢。
“回......回姑姑,还没开呢,得再过几日。”
她的声音发颤,生怕说错话。
“哦?那倒是我心急了。”
掌事姑姑点点头,又问,
“早饭吃的什么?净事房的灶上是不是又做了糙米饭?
我跟你说,那糙米饭得用泉水泡半个时辰再煮,煮的时候放把柴火烧得旺些,煮出来才软糯,不然硌得嗓子眼疼。”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前几日御膳房新做的杏仁酥不错,甜而不腻,我让小厨房给你留了两盒,晚点让小太监给你送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吃食说到天气,又说起前几日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粉的像霞,黄的像金。
棠梨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纳闷——掌事姑姑今天怎么这么热络?
难道是为了晚上的银子?
可她半句没提啊。这嘘寒问暖的样子,倒像是真把她当自己人了。
正胡思乱想时,掌事姑姑忽然拍了拍手,朝身后招了招:
“你过来。”
那个瘸腿的丫头连忙走上前,低着头,肩膀微微发颤,像是很怕生,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
掌事姑姑把她往棠梨面前推了推,笑着说:
“你看你这院里的活计堆了这么多,我瞅着都替你累得慌。
这不,特意给你找了个帮手。”
她指了指那丫头,语气带着几分炫耀,
“这是晚晴,手脚麻利得很,粗活累活让她干,你也能松快些,多歇歇养养身子。”
棠梨这才知道她叫晚晴。可她连忙摆手:
“姑姑,不用的,这点活计我自己能做完,就不麻烦......”
“哎,跟我还客气什么。”
掌事姑姑打断她的话,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热络,甚至带了点嗔怪,
“你是不知道,这丫头先前在浣衣局干活,几十件冬衣一上午就洗完了,利索着呢。
让她给你搭把手,你也能早点歇着,晚上......晚上也能有精神。”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飘飘的,却像根针似的扎在棠梨心上。
说着,她转向晚晴,声音陡然严厉了几分,方才的温和荡然无存:
“还愣着干什么?
没看见这些恭桶没刷吗?
赶紧干活去!用滚水烫透了再刷,要是留了半点垢迹,仔细你的皮!”
晚晴浑身一颤,像是被这声音吓着了,连忙点头,脑袋垂得更低,踉跄着走到那堆恭桶前,拿起地上的木刷就往桶里伸。
她的右手还在微微发颤,沾了水的袖口往下滴水,打湿了青石板,在地上晕出一小片湿痕。
棠梨看着她那副单薄的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丫头走路都不稳,怕是连木刷都攥不住。
可掌事姑姑就在旁边,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呐呐地说:
“那......那就多谢姑姑了。”
掌事姑姑这才满意地笑了,拍了拍棠梨的手背,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就对了。
我当时就说了,跟着我混,这些累活就不用你干了。”
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私密的热络,
“我说话算话,绝对不会坑你的。我相信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办。”
棠梨的心跳得更快了,指尖冰凉——果然是为了晚上的银子。
“行了,你就到一边歇着去,这些活让她干,你在一边看着她就行。”
掌事姑姑首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她说着,又瞥了眼正在费力刷桶的晚晴,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
走到院门口时,她又回头叮嘱道:
“好好干,别偷懒!
要是这丫头偷懒你就首接告诉我,我仔细她的皮。”
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笃的一声,像是在强调什么。
棠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青灰色的裙角拐过影壁就看不见了,那笃笃的拐杖声却还在耳边回响。
她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埋头刷桶的晚晴,只见她费力地搬动着沉重的恭桶,每抬一下都要晃一晃,右腿明显用不上力,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桶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这晚晴是谁?
掌事姑姑怎么突然给她送个帮手来?
是真心体恤,还是另有所图?
还有,今晚的西角门,到底该怎么办?
棠梨看着墙角那堆没刷完的恭桶,心里的疑惑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手里的木刷不知何时又掉在了地上,滚到脚边,沾着的皂角灰蹭了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