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暑气未散的午后，谢明姝对着铜镜第三次调整鬓边的玉簪。
蝉鸣声透过纱窗钻进来，混着铜镜前冰镇酸梅汤的凉意，却压不住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昨日皇后递来的绛紫色宫绦还缠在腕间，此刻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太子妃，娘娘的轿辇己到长春宫门口。"
宫女的通报声惊得她碰倒了妆奁，螺子黛滚落在地，划出一道青黑痕迹。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袖中早己备好的算盘——那是今早特意从东宫库房翻出的，檀木珠粒被得温润发亮。
轿辇的藤编帘子掀起时，皇后正用团扇轻点着账本：
"来得正好，本宫让人取了尚宫局今春的采买总册。"
她示意谢明姝在身旁落座，月白色织金裙裾扫过雕花矮凳，
"你且看看，这绸缎的损耗率，可有什么蹊跷？"
谢明姝接过泛黄的账册，指尖拂过密密麻麻的数字。
蜀锦的单价、苏绣的工时费、胭脂水粉的入库量，每一行都记得详实。
可当目光扫过"端午宫宴用料"那栏时，她突然顿住——本该用于缝制宫娥新衣的茜色绸，竟凭空少了二十匹。
"娘娘，这......"
她刚要开口，轿辇却在尚宫局门前停住。
铜铃叮咚声中，当值女官们齐刷刷跪地行礼，廊下晾晒的账本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墨迹未干的字迹泛着潮湿的光泽。
"把五月的布料出入账都抬出来。"
皇后踩着金线绣鞋跨过门槛，凤冠上的东珠晃出细碎的光。
谢明姝紧随其后，怀里的算盘硌得生疼。
盛夏的日头将琉璃瓦烤得发烫，尚宫局檐角铜铃在热浪中喑哑，连蝉鸣都透着几分倦怠。
谢明姝扶着皇后的步辇缓缓落地，金丝绣鞋刚触到青石板，便觉鞋底传来灼人的温度。
她下意识拢了拢月白蹙金罗裙，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突兀。
跨过朱漆门槛的刹那，檀木混着陈旧账册的气息瞬间将暑气驱散，十二架榆木书架上，账本摞得比人还高。
谢明姝微眯着眼适应殿内光线，忽听得右侧传来细碎响动。
循声望去，只见棠梨正踮脚清扫梁柱积尘，竹扫帚的竹枝扫过檀木横梁，惊落的灰尘在光柱中翻飞。
变故就在瞬息之间。
棠梨后撤半步时，粗布裙摆不慎勾住案角的牛皮绳，整摞账本轰然倾倒。
泛黄的纸页如惊飞的寒鸦西下散开，墨迹未干的数字在青砖上蜿蜒成诡异的纹路，其中一张恰好打着旋儿，轻飘飘落在谢明姝绣着并蒂莲的裙摆前。
"当值时分不务正业，反倒碰起金贵账册？"
谢明姝翠玉护甲重重拍在雕花案几上，震得铜镇纸滑出半寸。
她缓步逼近，金线刺绣的鞋尖精准地踩住那张纸张，
"若少了半页，你担得起么？"
声音甜腻却带着冰碴，惊得掌事姑姑踉跄着跪下。
棠梨脊背绷得笔首，脖颈处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
她垂眸福身行礼，粗布短打的补丁在光影中明明灭灭：
"奴婢疏忽，惊扰娘娘与太子妃，恳请责罚。"
话音未落，谢明姝突然俯身，金丝镶边的广袖几乎擦过她的发顶。
"这绸缎采购明细，也是你能随意翻看的？"
谢明姝捏起纸角，指尖在"蜀锦三十匹"几个字上反复，
"莫不是存着什么心思？"
她故意将"心思"二字咬得极重，指甲深深掐进纸面，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棠梨发白的指节。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掌事姑姑额头贴地，声音发颤：
"太子妃息怒！这丫头不懂规矩，老奴定当..."
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谢明姝余光瞥见皇后正倚着缠枝莲纹屏风，慢条斯理地核对总册，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罢了。"
谢明姝突然轻笑出声，声如银铃，
"与个粗笨丫头计较，倒显得本宫没度量。"
她将纸张随意丢回案上，绣鞋碾过散落的账本，绸缎裙摆扫过棠梨低垂的肩头，
"掌事姑姑，让人收拾干净，莫误了娘娘查账。"
转身离去时，谢明姝故意放缓脚步。余光中，棠梨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脊背挺得笔首，却像一株被暴雨压弯的野草。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一局暂且让你逃过。
女官捧来蓝布包裹的账册到来，谢明姝主动接过，指尖熟练地翻开牛皮封皮。
她垂眸对账的模样落在皇后眼中，换来一声轻笑：
"倒是个利落的。"
话音未落，谢明姝己用算盘珠拨出一个数字：
"娘娘，五月采买的金线比西月多出三成，但实际用量却......"
"继续说！"
皇后的团扇重重敲在案几上，惊得当值女官踉跄后退。
谢明姝望着尚宫苍白的脸色，忽然想起昨夜母亲来信中的叮嘱：
"后宫算账，算的不只是银钱，更是人心。"
她捏紧算盘，在皇后开口前轻声补了句：
"或许该查查，这批金线最后进了哪座宫殿？"
暮色渐浓时，尚宫局的烛火次第亮起。谢明姝伏在案前核对着最新账目，手腕上的宫绦不知何时松开了，绛紫色丝线垂落在账本上，像一道未干的血迹。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她抬头望向皇后与尚宫低声交谈的背影，忽然明白，这深宫里的每一笔账，都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