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声惊起檐角夜枭,嘶哑的啼叫在尚宫局的飞檐间回荡。
谢明姝揉了揉酸涩的眼眶,烛光将算盘珠的影子投在账簿上,明明灭灭如同她起伏不定的思绪。
案头新取来的绸缎入库单堆成小山,每一本都用靛青布帛仔细包裹,封角处还盖着尚宫局朱红大印,可此刻在她眼中,这些规整的账簿却像是藏着无数秘密的潘多拉魔盒。
她指尖蘸了蘸唾沫,正要翻开下一本,忽听皇后轻笑一声:
"明姝,你看这库房出入记录,可有什么门道?"
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谢明姝下意识挺首脊背,借着跳动的烛光凑近细看。
泛黄的宣纸上,五月十六日的记录旁,潦草批注着"内务府加急调用",字迹歪扭得与其他工整的小楷格格不入,更诡异的是,本该有的内务府签章处却空无一物。
她心头猛地一跳,想起前日在东宫听来的传闻——内务府总管王德海近日频繁出入贤妃娘娘的宫殿。
算盘珠在她指间拨得飞快,沙沙声混着窗外细雨,像是急促的鼓点。
当最后一颗算珠归位,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娘娘,这笔调用的青缎数量,恰好与贤妃娘娘生辰宴上服饰的用料......"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话。
尚宫突然打翻茶盏,褐色茶水如蜿蜒的毒蛇,在账簿上洇开大片污渍,墨迹迅速晕染了关键数字。
谢明姝抬眼望去,只见那老妇脸色惨白如纸,额间冷汗顺着皱纹滚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皇后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拭裙摆,凤目却如寒星般盯着尚宫,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飘出来的:
"你这手,怕是该好好治治了?"
谢明姝将算盘轻轻推到皇后面前,上面的数字赫然在目。
青缎的实际采买价格比账面多出三成,关联宫室的月例异常波动,还有那笔去向不明的加急调用,此刻都化作冰冷的数字,在烛光下触目惊心。
老嬷嬷突然瘫倒在地,发髻散落,金钗在青砖上撞出刺耳声响,她颤抖着抓住皇后的裙裾:
"娘娘饶命!是内务府王公公......他说贤妃娘娘急着用,奴才不敢阻拦啊!"
"拖下去。"
皇后厌恶地甩开尚宫的手,挥了挥手。
两名侍卫如鹰隼般上前,架起的尚宫往外走去。
谢明姝注意到尚宫袖中滑落的半截银簪——正是今春御赐给贤妃的样式,簪头的珍珠还沾着血迹,不知是刚才跌倒时划伤,还是藏着更深的秘密。
她下意识攥紧算盘,檀木珠硌得掌心生疼,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夜风卷着细雨扑进窗棂,吹得烛火几近熄灭。
谢明姝慌忙伸手护住烛台,火苗在她掌心跳跃,映得她苍白的脸色忽明忽暗。
皇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的宫墙,琉璃瓦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宛如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许久,她才开口:
"明姝,你可知为何本宫今日带你来?"
未等回答,她又自顾自说道:
"这后宫的账,算得清银钱,算不清人心。每一匹绸缎,每一两胭脂,背后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暮色如墨,缓缓浸透尚宫局的琉璃瓦。檐角铜铃在晚风里轻晃,发出细碎的呜咽。
谢明姝跪坐在满地狼藉的账册间,指尖反复着算盘冰凉的檀木珠,白日里激烈的查账场景仍在脑海中回荡。
烛火摇曳,将她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狭长,被朱砂批注圈出的错漏账目在昏黄光影下泛着暗红,恰似她耳后新敷的胭脂,艳丽中透着几分肃杀。
"起来吧。"
皇后慵懒的声音响起,团扇轻搁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谢明姝低垂的额角投下细碎的阴影。
"能从青缎的用料查到贤妃头上,倒比本宫当年还利落几分。"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嚎——那是被侍卫拖走的掌事姑姑在求饶,声音撕破暮色,惊得梁间栖雀扑棱棱乱飞,也惊得谢明姝睫毛微微一颤。
谢明姝缓缓抬眼,眼眶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意,盈盈水光在烛火下流转:
"全赖娘娘教诲。若不是您提点损耗率的蹊跷,臣妾哪能看出这些门道。"
她膝行半步,广袖拂过地面堆叠的账册,将核完的总账恭敬捧过头顶。
金丝护甲在烛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与她谦卑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
"你倒会藏拙。"
皇后伸手接过账册,修长的指甲划过谢明姝批注的蝇头小字,字里行间的犀利锋芒似乎让她颇为满意。
尾音消散在穿堂风里,她突然起身,绣着牡丹的裙裾扫过谢明姝手背,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从明日起,尚宫局暂由你协理。"
皇后的声音陡然凌厉,凤目如寒星般盯着谢明姝,
"记住——这后宫的账本,算的是银钱,更是人心。莫要让本宫失望。"
谢明姝重重叩首,发间金步摇随着动作撞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当她首起身时,正对上皇后意味深长的笑意。
殿外新月初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肩头,镀上一层银边,恍惚间,竟像是为她披上了一件崭新的铠甲。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看似荣耀的任命,实则是更深的棋局,是谢家和皇后之间心照不宣的博弈,更是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手中算盘突然变得滚烫,仿佛有千斤重——这看似琐碎的核账差事,是踏入后宫权力旋涡的第一道门坎。
而她,己然成功迈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