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过丑时三刻,棠梨猛地从霉味刺鼻的棉被中惊醒。
木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摸索着披上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双脚刚触到青砖地面,刺骨的寒意便顺着脚踝往上爬。
墙角陶瓮里的剩水结着薄冰,她用木勺敲下一块含在口中,借着凉意驱散困意。
净事局后院还浸在墨色里,她摸黑抱起墙角堆叠的二十个粗陶夜壶。
陶壶表面凝结的秽物硬块硌得掌心生疼,腐臭味混着初春潮湿的地气首钻鼻腔。
当第一盏油灯在廊下亮起时,她己经蹲在井边,颤抖着双手将刺骨的井水倒入壶中。
竹刷戳进夜壶的瞬间,陈年污垢与皂角水混合成灰绿色的泡沫,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
棠梨死死咬住下唇,忍着作呕的冲动用力刷洗,竹刷毛茬扎进指甲缝,鲜血混着污水滴落在青砖上。
远处椒房殿的更漏声遥遥传来,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而她的身影在微弱的晨光中,不过是东宫庞大阴影里最渺小的颤动。
卯时的晨光斜斜掠过东宫长廊,棠梨攥着竹刷的指节发白。
昨夜未愈的血泡在粗粝刷毛下刺痛,她低头盯着木桶里浑浊的皂角水,倒影中粗布短打的补丁随着波纹晃动。
远处椒房殿传来环佩轻响,那是太子妃晨起梳妆的讯号,也是净事局杂役们最忙碌的时刻。
"新来的!把净桶摆好!"
刘嬷嬷的烟袋锅子敲在门框上,惊得棠梨慌忙起身。
陶壶堆叠的霉味混着初春潮湿的地气扑面而来,她咬着牙搬动最底层的夜壶,指腹触到壶身凝结的硬块——那是干结的秽物,在粗陶纹路里嵌得死死的。
刷搬到第七个时,巷口突然传来绸缎摩擦的窸窣声。
棠梨下意识低头,却见一双绣着金线缠枝莲的软缎绣鞋停在水渍旁。
环香猩红的指甲敲打着鎏金护甲,月白色襦裙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颤,
"抬起头来。"
棠梨缓缓抬头,正对上环香眼底淬着冰的笑意。
这位掌管东宫三百杂役的掌事女官今日戴着太子妃亲赐的赤金步摇,珠串晃荡间,将她脖颈处的胎记映得愈发鲜红。
"新来的连规矩都不懂?"
环香的绣帕突然甩在她脸上,带着龙涎香的丝帕掠过脸颊,留下一道红痕。
"姑姑恕罪,奴婢..."
"恕罪?"
环香一脚踢翻木桶,皂角水混着污水溅上棠梨的裙摆,
"杂役要穿靛蓝短打,你这身补丁摞补丁的破布,是想咒太子妃娘娘凤体欠安?"
围观的杂役们瞬间屏息,有人偷偷后退半步,有人低头装作忙碌,却不时偷瞄这边的动静。
棠梨这才注意到,来往杂役的月白中衣外都套着统一的靛蓝短打。
她攥紧衣角,粗布边缘的磨损处硌得掌心生疼:
"姑姑明察,没人告知奴婢要..."
话未说完,环香的指甲己掐住她下巴,鎏金护甲上镶嵌的红宝石压进皮肉。
"撒谎也要打个草稿!"
环香扯着她的发髻往墙上撞,
"所有新来的杂役,哪个不是头日就领了衣裳?"
棠梨后背撞上青砖,听见围观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看到环香眼里那份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这才明白,原来这都是是环香特意设下的陷阱。
"姑姑饶命!"
棠梨挣扎间打翻泔水桶,弄倒的桶溅起水花。
环香冷笑一声,从后面的杂役手中接过藤条:
"冲撞掌事,按律杖责二十!来人,把她拖到..."
"这是在做什么?"
低沉的嗓音裹着晨雾的凉意骤然响起。
棠梨浑身僵硬,透过凌乱的发丝,看见玄色锦靴踏过满地的泔水。
龙纹绣金的袍角扫过她发顶,绣着十二章纹的腰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环香脸色骤变,藤条"啪嗒"落地。
她万福行礼时,月白裙摆扫过地上的污水:
"殿下赎罪,这贱婢冲撞规矩,奴婢正..."
"冲撞什么规矩?"
“回禀殿下,这贱婢没有穿东宫规定的服饰。”
太子漫不经心地转动玉扳指,鎏金护甲与腰间羊脂玉佩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杂役服饰由内务府统一调配,掌事越权处罚,是觉得本宫的规矩不管用了?"
环香额间的珍珠坠子剧烈晃动,胭脂下的脸色惨白如纸:
"殿下明鉴,奴婢只是..."
"只是想立威?还是想讨好什么人?"
萧承瑾摩擦着手指上的玉扳指,
"听说上个月杂役领不到冬衣,是有人将布料截在半路?"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却让在场所有人呼吸一滞。
棠梨看见环香绣鞋上的金丝绣线在微微颤抖,往日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
"殿...殿下误会..."
"够了。"太子大手一挥,
"把该发的服饰都发下去,不然……。"
他解下玄色大氅,锦缎带着体温落在棠梨肩头,龙涎香混着雪松香扑面而来,
"若再有随意处罚之事,本王的刑罚,可比杖责厉害得多。"
这句话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环香。
棠梨望着太子转身离去的背影,玄色袍角扫过满地狼藉,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环香的目光如淬毒的匕首剜在她后背上,却在太子消失的刹那化作怨毒的低语:
"别以为攀上高枝就能翻身,这东宫的水,深着呢。"
当棠梨抱着刚领到的服饰回到净事房,发现自己的破衣裳不知何时被人丢进了秽物池。
水面漂浮的粗布沾满污泥,与她怀中柔软的锦缎形成刺眼对比。
暮色降临时,棠梨穿着新换的靛蓝短打去刷洗太子的青玉恭桶。
银柄毛刷蘸着龙涎香膏,在桶壁划出细碎的光痕。
当她凑近检查是否洁净时,倒影里锦袍的光泽晃花了眼。
门外传来环香尖利的笑声,与太子妃的娇嗔混在一起,隐隐约约飘进净室。
棠梨握紧毛刷,指节泛白。
这朱墙之内,每一寸光鲜都藏着腌臜,每一次垂怜都带着算计。
玄色锦袍的温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她终于明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所谓的庇护不过是新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