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给净事房的灰瓦镀上一层暧昧的金红,棠梨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跨进门槛。
粗布衣裳还沾着未干的皂角水,在初春的晚风里泛着酸冷的气息。
她刚将竹刷挂回墙角,就瞥见木桌上躺着枚精巧的鎏金香囊——这绝不是她的物件。
香囊下压着半张素笺,熟悉的瘦金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戌时三刻,西跨院废弃佛堂。勿声张。"
字迹边缘晕着淡淡的龙涎香,是太子常用的那种味道。
棠梨猛地攥紧香囊,鎏金花纹硌得掌心生疼,绣着并蒂莲的流苏在她指间轻轻摇晃。
窗外传来杂役们收工的谈笑声,她慌忙将香囊塞进衣襟。
心跳如擂鼓,撞得胸腔发疼。
西跨院的佛堂她认得,那里蛛网密布的廊下堆满破碎的金身,白日里都透着股阴森气,更遑论深夜。
棠梨点燃油灯,将素笺靠近油灯。
烛火摇曳中,素笺上的瘦金体泛着冷光,和记忆中太子的字体一样。
暮色浸透净事局斑驳的窗纸时,棠梨正对着铜盆里的清水怔忡。
盆中倒映的面容苍白憔悴,鬓角碎发沾着皂角沫,粗布衣领还渗着夜壶的酸腐气味。
木桶里,刚刚烧热的温水冒着袅袅热气。
皂角在发间揉出绵密的泡沫,将身上的污垢尽数洗净。
她解开衣襟,用皂角细细擦拭肌肤,首到每一寸都泛着的光泽。
水面中倒影渐渐明晰,少女清瘦的轮廓在水汽中若隐若现,身上还有好几处受伤的红痕。
箱底压着的襦裙己洗得发白,这还是阿桃和春杏一起攒钱给她买的,也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
还好放的比较深没有被发现,不然也难逃被扔进污秽池的命运。
她将衣角仔细折出三道褶子,又从发髻取下唯一的银簪,把长发松松挽成低髻。
然后往腕间抹了些自制的桂花膏,清甜的香气勉强盖住了身上残留的皂角味。
她又从床榻最底层摸出珍藏的物件——半块褪色的胭脂。
铜盆里的井水倒映着她苍白的脸,棠梨用指尖蘸取胭脂,小心翼翼地点在唇上。
褪色的胭脂膏触感干涩,却让唇色染上久违的血色。
对镜整理时,她忽然想起被抄家前的自己。
那时梳妆台前摆满螺钿妆奁,胭脂是新鲜的玫瑰汁所制,发簪缀着璀璨的东珠。
而如今,这点可怜的装扮己是她能拿出的全部体面。
戌时梆子声响起,棠梨贴着宫墙疾行。
路过膳房时,环香的冷笑声突然传来,她慌忙躲进阴影里,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待脚步声远去,她才发现后背己被冷汗浸透,精心打理的发髻也有些松散,却顾不上整理,提裙向西跨院奔去。
佛堂斑驳的朱漆大门半掩着,烛光从门缝里漏出,在满地荒草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棠梨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供桌上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残破的壁画上摇曳不定。
棠梨福身行礼,粗布裙摆扫过满地香灰,胭脂的气息混着紧张的心跳在胸腔里翻涌。
"来了。"
低沉的嗓音惊得她一颤。太子倚着倾倒的香炉,玄色锦袍上的金线蟠龙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他目光扫过她精心打扮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为见本王,倒是费了心思。"
他指尖转动着羊脂玉佩,目光像审视一件新奇的物件,
"胆子还不小嘛。"
她望着太子眼底跳动的幽光,忽然意识到,这场深夜召见或许是机会,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殿下召见,奴婢不敢不来。"
木门被风吹的吱呀吱呀响,太子踏着满地香灰逼近。
玄色锦袍掠过倾倒的香炉,带起的气流将烛火撩拨得剧烈摇晃,在残破的壁画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棠梨福着身,发间银簪滑落半寸,月光顺着簪头的纹路流淌,在锁骨处凝成细小的霜。
"考虑得如何了?"
鎏金护甲挑起她的下颌,龙涎香裹着酒气扑面而来,
"做本王的侍妾,或是继续在净事局刷夜壶。"
佛堂内的烛火明明灭灭,在萧承瑾玄色锦袍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棠梨望着眼前这张带着压迫感的俊脸,喉间像是哽着一团浸湿的棉絮,发不出半分声音。
鎏金护甲依旧抵着她的下颌,可她只觉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颤。
"怎么?哑巴了?"
太子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玉扳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腰间玉佩,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佛堂里格外清晰。
棠梨垂下眼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若答应做侍妾,就能摆脱净事局暗无天日的苦役。
不用再天不亮就爬起来刷洗夜壶,不用再忍受环香的刁难与其他杂役的欺辱,不用再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在东宫看人眼色。
而且,这也是她喜欢的人。
可她也明白,一旦踏入这条看似"荣耀"的路,就再难回头。
太子妃的势力盘根错节,环香背后又有主子撑腰,自己一个罪臣之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不过是任人拿捏的棋子。
但若拒绝,等待她的必然是更惨烈的报复。
环香不会放过羞辱她的机会,净事局的活计只会愈发繁重,或许哪天莫名暴毙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都不会有人过问。
父亲含冤而死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也在耳畔回响,棠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细密的血痕。
她还要守着她那可笑的尊严吗?
"殿下...容奴婢再想想..."
她声音发虚,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萧承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猛地松开手。
棠梨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斑驳的供桌上,震落些许积灰。
萧承瑾想伸手拉住她,但手抬了抬,还是没有伸出去。
"尽快,本王要答案。"
太子甩下这句话,玄色袍角扫过满地香灰,大步迈向门口。
随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月光倾泻而入,照亮他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也照亮棠梨脸上的迷茫与挣扎。
待门重新阖上,黑暗再度笼罩佛堂,唯有烛火仍在摇曳,却始终照不亮她前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