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林嬷嬷……因为你被派到东宫,她怕你受委屈……就去她替你求情……被打得浑身是血,现在躺在床上说胡话……大夫说怕是时日无多了……”
油纸包“啪嗒”掉在地上,馒头滚到墙角,沾满灰尘。
死寂笼罩了小屋。棠梨觉得耳膜在轰鸣,春杏的哭声断断续续。
她想起林嬷嬷总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塞进她怀里,布满皱纹的手为她包扎伤口时的温度;想起老人坐在门槛上,一边纳鞋底一边哼着江南小调;想起上次分别时,林嬷嬷塞给她的镯子,还藏在她贴身的衣襟里。
膝盖突然一软,她跌坐在地,指尖死死抠住青砖缝——那里还嵌着今日刮擦时留下的血痂。
春杏扑过来抱住她,泪水滴在她后颈:
“阿梨,别哭……别哭……”
可棠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像被绣线紧紧勒住,唯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青砖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痕迹。
春杏将浑身的棠梨搂在怀中,粗糙的手掌轻轻着她后背结痂的伤痕,沾着露水的发丝扫过棠梨滚烫的脸颊:
"阿梨别怕,林嬷嬷命硬,肯定能熬过这关,我们再找太医拿点药……"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甲胄相撞的叮当声,混着梆子沉闷的回响,像一柄重锤敲击在两人心上。
棠梨猛地抬头,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剧烈摇曳,将墙角的蛛网影子投射在春杏苍白的脸上。
春杏的手指瞬间收紧,指甲掐进棠梨结痂的掌心:
"莫慌,我从后窗......"
话未说完,两道黑影己映在布满裂痕的门板上,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这净事房三更天还亮着灯?"
男人沙哑的嗓音裹着酒气从门缝渗进来,棠梨感觉春杏的身体瞬间绷成弓弦。
她慌忙将油灯按进盛满脏水的铜盆,火苗熄灭的刹那,腐臭味混着青烟在狭小空间炸开。
"能有什么事?"
另一人不耐烦地踢飞脚边石块,
"下贱丫头们指不定在偷藏什么吃食。"
脚步声逼近到三步之内,春杏突然拽着棠梨进了墙角的杂物堆,用发颤的手捂住她的嘴。
棠梨尝到对方掌心咸腥的汗水,身下腐烂的麻布蹭着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这地方臭气熏天,犯不着进去脏了鞋子。"
最初的声音带着嫌恶,
"前几日张公公说西六宫进了野猫,咱们还是去那边转转。"
随着脚步声渐远,春杏的手指仍死死扣在棠梨肩头,首到梆子声再次穿透夜色,才敢松开痉挛的手指。
"我得走了。"
春杏的声音比来时更沙哑,她把掉在地上的馒头和酱肉捡起来,塞进棠梨颤抖的手中,
"我就不该来,白白给你添心事,你放心,林嬷嬷那里有我和阿桃呢……"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犬吠。
春杏也不敢犹豫,猛地推开后窗,潮湿的夜风卷着槐花扑进屋内,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晃了晃,转眼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宫墙阴影里。
棠梨瘫坐在地,掌心的酱肉还带着体温,却在春杏离去的瞬间变得冰冷。
她想和春杏一起去,但她腿受伤了,翻不过去墙,硬要去的话肯定会被发现。
她望着空荡荡的窗口,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混着远处若有若无的巡夜声,在这死寂的春夜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
春杏跃出后窗的身影消失在藤蔓间,棠梨仍保持着伸手欲抓的姿势僵在原地。
掌心的酱肉被攥得变形,油脂渗出来,在血痂间蜿蜒成暗红的溪流。
梆子声再次传来时,她才如梦初醒般踉跄着扶住腐木桌,油灯在铜盆里熄灭的青烟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与腐臭。
墙角的老鼠窸窸窣窣啃食着掉落的碎屑,每一声响动都让她脖颈的寒毛倒竖。
"不会有事的......"
她喃喃自语,将酱肉塞进衣襟,粗布摩擦伤口的刺痛反而让她清醒些。
抓起墙角的破布蘸着冷水,机械地擦拭掌心的血污,却总在恍惚间看见林嬷嬷布满皱纹的手——那双手曾为她敷过草药,在她被铁链锁住时偷偷塞来热乎的饭团。
记忆如潮水涌来,林嬷嬷教她辨认草药时的慈祥嗓音,替她出头时挺首的脊梁,此刻都化作利刃反复剜着心口。
更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声滴答都像在心上刻下血痕。
棠梨蜷缩在草席上,把脸埋进散发着霉味的棉被,试图用黑暗隔绝思绪,可春杏颤抖的声音总在耳边回响:
"大夫说......说时日无多了。"
她猛地坐起,撞翻了脚边的陶罐,碎裂声在空旷的净事房炸开,惊得她浑身发抖。
月光透过漏风的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恍惚看见林嬷嬷躺在血泊中的模样,胃里一阵翻涌。
"林嬷嬷身子硬朗......肯定没事……肯定没事,对,不会有事的……"
她又开始喃喃,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粗布裙摆扫过墙角积灰的木桶。
经过铜盆时瞥见水中倒影,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苍白的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抓起一把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她短暂清醒,却又在指腹触到额头伤口时,再度想起谢明姝鎏金护甲的寒光。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痛,可这点疼痛远远不及内心的煎熬。
远处传来更夫第五次报时,棠梨突然冲向门边,却在指尖触到门闩时猛地顿住。
夜色仍如墨般浓稠,巡夜侍卫的灯笼光在廊下明明灭灭,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在木门上抓出深深的划痕。
退回角落蜷成一团,从怀中掏出那半块酱肉,就着泪水咬下一口,咸腥的滋味混着肉香在口腔里散开,却尝不出半点暖意。
每嚼一下,脑海中就闪过林嬷嬷虚弱的面容,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酱肉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窗棂外的天色终于泛起鱼肚白,棠梨盯着渐渐亮起的天空,感觉自己像在熬煮的沸水中沉浮了整夜。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窗纸,落在她结痂的手背上时,她才惊觉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春杏发间的草屑——带着露水的艾草香,此刻却成了扎在心头的刺。
身体因彻夜未眠而虚软,可内心的惊惶丝毫未减,她知道,天明之后,等待她的或许是更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