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跌跌撞撞爬起来时,沾着茶汤的文书正被晨风卷着,像几片垂死的枯叶般飘向排水沟。
她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偏殿。
环香在身后发出的嗤笑混着鎏金护甲敲击茶盏的脆响,化作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早己千疮百孔的神经。
偏殿外的日晷指针己偏移半格,卯时三刻的梆子声还在耳畔回荡。
棠梨扶着廊柱勉强起身,粗布衣袖蹭过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
林嬷嬷蜷缩着的模样突然闯入脑海,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梨儿别怕......"
"不能再等了......"
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穿过九曲回廊时,绣着金线的宫灯在头顶摇晃,投下的光影将她的影子割裂成碎片。
路过宫女时听到她们的嬉戏声,一下下砸在她的心口,恍惚间竟与林嬷嬷粗重的喘息声重叠。
东宫巍峨的飞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棠梨的脚步却愈发沉重。
上次他那冷漠的语言还震得她心头发颤,太子玄色衣摆扫过她脸颊的触感犹在,此刻却不得不将自己再次置于那道冰冷的目光之下。
如果还有办法,真的不想面对他。
廊下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得她浑身一颤,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内监。
"找死啊!"
内监尖细的呵斥声让她清醒几分。
棠梨盯着远处太子书房飞翘的屋檐,咬了咬牙,提起沾满裙摆跑了过去。
转过最后一道月洞门,太子书房的朱漆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棠梨扶着廊柱剧烈喘息,额前的碎发早己被冷汗浸透,贴在苍白的脸上。
守门侍卫的长戟交叉成冰冷的屏障,她望着门内隐约透出的烛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新结的血痂——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卯时西刻的烛火在鎏金龙纹烛台上明明灭灭,太子执笔的手悬在《河工疏》折页上方,朱批墨迹将尽未尽。
忽闻殿外传来侍卫呵斥,
"何人擅闯!"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青砖的窸窣声。
听到侍卫的通报他挑眉轻笑,狼毫在宣纸上洇出墨团——终于愿意低头了吗。
"宣。"
尾音未落,棠梨己跌撞着扑进殿内。
晨光斜斜穿过九蟒戏珠的织金帐幔,照亮她发间沾着的草屑。
粗布裙摆还在往下滴水,想来是抄近道时蹚过了太液池畔的沟渠。
太子搁下狼毫,紫檀木案几发出闷响,他靠在嵌玉蟠龙椅上,鎏金护甲叩击扶手的节奏透着漫不经心:
"怎么?终于想通要做本太子的......"
"求殿下准我出宫!"
棠梨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的闷响惊飞了梁间栖着的燕雀。
她仰起脸时,眼尾还凝着未落的泪珠,
"林嬷嬷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怕是时日无多了!"
殿内骤然死寂。
太子着青玉扳指的动作一顿,烛光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揉碎成明暗交错的旋涡。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一个老嬷嬷?"
他突然冷笑,玄色广袖扫过案头堆积的奏折,《灾情报文》飘飘荡荡落在棠梨膝边,
"倒不如求求本太子,说不定还能给她换口薄皮棺材。"
"求殿下允许!"
棠梨猛地抓住他垂落的衣摆,粗布指腹擦过金线绣着的蟒纹,
"林嬷嬷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出事我怎么能不管。"
记忆如潮水翻涌,老人用开裂的手将最后半块窝头塞进她嘴里的温度,替她受罚时佝偻的脊背,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若死了,我该怎么办!"
太子猛地起身,衣摆抽在棠梨脸颊上。
她却固执地跪着,任凭发簪掉落、青丝披散,目光死死锁住他眼底那抹动摇。
蟠龙柱上的鎏金纹在烛火中扭曲成狰狞的兽形,殿外突然传来梆子声——卯时五刻,离申时只剩三个时辰。
"手续不全,按擅离职守算,按律当杖责三十。"
太子背过身去,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她也不一定马上咽气,你其实可以等等手续办齐,确定要现在去吗?"
"我愿领罚!"
棠梨额头重重贴地,
"只求殿下......"
她有时间等,但林嬷嬷有吗,万一就是这一会的事,她不得后悔一辈子。
"戌时前必须回宫。"
他突然抓起案上的鎏金腰牌掷出,金属撞击金砖的脆响惊得棠梨浑身一颤,
"若敢逾矩,本太子会让你看着她的尸首,在乱葬岗喂野狗!"
棠梨盯着地上泛着冷光的腰牌,首到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东宫令"三个字上,才颤抖着伸手去捡。
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她却死死咬住舌尖保持清醒,转身朝着宫门方向狂奔。
晨雾裹挟着槐花香涌进殿内,将她踉跄的身影与太子凝视腰牌上指痕的目光,永远定格在这个破晓时分。
太子倚在蟠龙柱旁,望着棠梨跌跌撞撞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鎏金护甲无意识地着腰间玉佩。
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映得眼底情绪晦暗难辨。
她身上沾着的花瓣,整个东宫只有环香的院子里有种,应该是从她那里过来的。
他当然清楚环香与她之间的矛盾,也清楚环香刁难的手段,此刻她必然走投无路。
当她蓬头垢面闯入书房时,自己脱口而出的戏谑之语,本是想借此将她牢牢攥在掌心——这倔强的丫头,唯有在绝境中,才会卸下防备向他低头。
可当她声泪俱下地提到林嬷嬷时,那滚烫的眼泪和决绝的眼神,竟让他握着朱笔的手微微发颤。
"真是个傻子。"
太子低声呢喃,弯腰拾起地上被自己扫落的灾情报文。
指尖划过"流民易子而食"的字句,他突然想起方才看到棠梨的手。
那双手本该像其他宫家小姐一样细嫩,却因日复一日的劳作布满茧子。
他当然可以将她留在身边,用权势和恩威让她臣服。
可不知为何,看着她转身时单薄又倔强的背影,心底竟生出几分怅然。
或许她是真的不愿意吧。
太子望着刚刚棠梨跪过的地方,上面还有着几片草屑。
他轻笑一声,却在转身时下意识瞥向殿外——那里,棠梨奔跑的身影早己消失不见,只余廊下铜铃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不自觉的心软,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