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梆子声穿透窗棂时,林嬷嬷在药香与汗水中悠悠转醒。
昏黄烛火映得她脸颊凹陷处的阴影愈发深邃,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三次,才挤出气若游丝的话语:
"别......别折腾了......"
颤抖的手指想要推开棠梨递来的药碗,却像风中残叶般无力地垂落。
"您说什么胡话!"
棠梨猛然攥住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眼泪砸在林嬷嬷腕间凸起的青筋上,洇开深色痕迹。
记忆如汹涌潮水——当年苏家刚落寞,她当场就发起来高烧,是林嬷嬷连夜背着她走了几十里的路求医;寒冬腊月,老人总把唯一的棉被裹在她们身上,自己缩在角落打盹。
"那年雪夜您背着我走几十里路,现在我们不过是想救您!"
林嬷嬷望着围在床边的三张年轻面孔,干裂的嘴唇翕动许久,才挤出沙哑的声音:
"这辈子......没当过娘,临了能有你们守着,我......知足了......"
颤抖的手想要拂过棠梨泛红的眼眶,却在半空无力垂下。
"您说什么傻话!"
棠梨猛地抓住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眼泪砸在老人手背沟壑纵横的皮肤上,
"我们早就把您当亲娘了!"
与林嬷嬷相处的一幕幕不断在她们脑海里回荡。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春杏突然扑通跪到青砖地上,发髻歪斜,声音带着哭腔:
"干妈!
您教我读书认字,还把仅有的口粮分给我们,我们哪有比您更亲的娘!"
她额头重重磕在床边,惊得梁间燕巢簌簌落灰。
阿桃跟着跪下,发间木簪晃出细碎的光:
"干妈!
我都知道,我从膳房偷东西吃一首没被抓住,其实都是您压下来的。
我是真的饿怕了,所以才一首......"
话未说完,己泣不成声。
林嬷嬷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泪水顺着皱纹蜿蜒而下。
这么多年,先是在宫门口捡到襁褓中的阿桃,又领着年纪小的棠梨进宫,前几年还护住被侍卫刁难的春杏......
这些零碎的画面在眼前交织。
她颤抖的手悬在半空中,哽咽着重复:
"傻孩子......傻孩子......"
"以后我们就是您的女儿!"
棠梨把脸埋进老人单薄的胸膛,听着那微弱却熟悉的心跳声,
"我们还等着您病好了,一起出宫,给您盖大瓦房,天天给您炖鸡汤......"
春杏也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您说过想看我们穿嫁衣,说过要抱我们的孩子......"
更漏滴答作响,烛火在西人交叠的身影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林嬷嬷望着三张挂满泪痕却无比坚定的面孔,忽然想起老家祠堂里空荡荡的牌位。
这一刻,她终于有了虽然不是亲的,但却比血脉更亲的亲人。
这些孩子,早己是她在这吃人深宫里的命。
"好......好......"
老人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碰三张挂满泪痕的脸,却怕粗糙的指腹弄疼她们,最终悬在半空轻轻颤抖,
"我认......都认......"
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沫,
"可这宫里的钱......比刀子还锋利......"
"钱的事您别管!"
阿桃猛地扑到床前,把脸埋进老人单薄的胸膛,
"这些年我们欠您的比这多多了,现在就算我去扒了御花园的地砖换钱,也不会眼睁睁看您......"
她的声音被呜咽绞碎,林嬷嬷布满老茧的手终于落在她发间,一下又一下地。
春杏跪行半步,握住林嬷嬷另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我以后生孩子还等着您帮我们带呢......"
她突然破涕为笑,泪珠却不断滚落,
"现在您要是走了,往后谁在我们挨打时偷偷塞糕点?谁给我们绣嫁衣?"
更漏滴答,烛芯爆出一朵灯花。
西个身影在墙上交叠成模糊的轮廓,像极了无数个挤在同一张破床上取暖的夜晚。
林嬷嬷拼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将三个丫头的手拢在掌心。
她的手指枯瘦如柴,却固执地攥着,仿佛要把最后的温度都传递出去。
烛火摇曳,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照得那双浑浊的眼睛泛起异样的神采。
她先转向棠梨,拇指轻轻着少女手背上的薄茧:
"梨儿,你性子太倔,以后遇事别总往死胡同里钻......"
话音未落,咳嗽骤然袭来,她蜷起身子剧烈喘息,指缝间渗出暗红血沫。待气息稍稳,又接着说:
"那支银簪子......当就当了吧,可长命锁......要是能赎回来,一定......"
春杏早己泣不成声,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林嬷嬷手腕上。
老人艰难地转头,用食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杏儿,别总把委屈往肚里咽。
你绣的鸳鸯帕子,比宫里最好的绣娘都强......等出去了,寻个好人家,别学我......一辈子困在这红墙里......"
轮到阿桃时,林嬷嬷突然笑了,干枯的嘴角扯出一抹温柔:
"桃丫头,你以后可别这么傻了,要机灵一点。记得把你藏在砖缝里的糕点取出来,以后少去膳房偷,被发现是要挨打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却愈发清亮,
"以后啊,要是有了孩子,可别让他们进这吃人的地方......"
说到这里,林嬷嬷突然剧烈咳嗽,身体抽搐着蜷缩成一团。
三个丫头慌乱地围上去,棠梨端起药碗,春杏轻轻拍着老人后背,阿桃则死死攥着那双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渐渐消散的生机。
"别哭......"
林嬷嬷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能有你们叫我一声干妈......这辈子......值了......"
她的目光在三张挂满泪痕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头顶摇晃的烛火上,
"只是可惜......看不到你们穿上嫁衣的模样了......"
更漏滴答作响,烛芯突然爆出一朵灯花。
林嬷嬷的手渐渐松开,却仍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仿佛还想将三个孩子拢在怀里。
棠梨将脸贴在老人渐渐冷却的手背上,终于放声大哭,哭声惊起梁间春燕,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更夫梆子声,在寂静的宫夜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