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滴答,烛芯爆开一朵灯花。
林嬷嬷蜷缩在褪色的棉被里,单薄的脊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发间的白发在暮光下泛着冷霜。
"还活着!她还活着!
干......干妈只是睡着了!"
春杏的声音带着哭腔的狂喜。
棠梨猛地将耳朵贴上去,终于捕捉到胸腔里极其微弱的跳动,一下,又一下,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掩盖。
阿桃瘫坐在地,泪水混着鼻涕糊了满脸,却又破涕为笑:
"老天爷开眼了......干妈舍不得我们......"
春杏将汤药煨在炭炉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倒映着墙上摇曳的烛影。
当她转身抓起墙角补丁摞补丁的外衫时,粗布摩擦声惊醒了假寐的棠梨。
暮光顺着窗棂斜切进来,在春杏紧绷的肩背上投下锋利的阴影。
"春杏!"
棠梨赤着脚冲过去,冰凉的青砖刺得脚底发麻,
"这个时间你要去哪?"
春杏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却纹丝不动。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涣散的瞳孔,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教坊司,这个时间去正好......"
话音未落,阿桃打翻了脚边的铜盆,清水在青砖上蜿蜒成河。
"姐姐疯了不成!"
阿桃扑过来时太着急,连发间木簪歪向一边,
"那里的姑娘白天扮作歌舞伎,夜里......"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喉间涌上酸涩。
"听说那里......只要肯豁出去,运气再好点,很快就能挣够抓药钱!"
"不行!"
棠梨的声音陡然拔高,攥着春杏的手愈发用力,
"你知道教坊司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想起曾听闻的传闻,那些被迫献艺的宫女,最后都成了权贵手中的玩物,只要去过一次,一辈子都出不来。
棠梨的指甲深深掐进春杏腕骨,触感嶙峋如枯枝。
记忆突然闪回三天前,林嬷嬷跪在丹陛前,额头的血珠滚落在汉白玉台阶上,像红梅绽放在雪地里。
"我去。”
阿桃却听后有些意动,突然大喊道:
"我的身材比你好,你们留下守着干妈,我......"
"都不许去!"
棠梨突然爆发,身躯死死抵住房门,发间的碎发凌乱地糊在汗湿的脸颊上。
她摸出怀里皱巴巴的油纸包,倒出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我去御花园挖野菜,去浣衣局揽活,甚至去当乞丐,沿街乞讨,就算把手指头搓出血......也不能去那种地方。"
泪水砸在铜钱上,惊起细微的水花。
春杏突然笑出声,笑声带着破碎的呜咽。
她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鞭痕——那是今日为了预支月钱,被尚宫掌事抽的。
"这些伤算什么?"
她的指尖抚过疤痕,
"只要能换回干妈的命,就算被剥了皮......"
"够了!"
棠梨突然扬手打在春杏脸上,清脆的声响惊得梁间春燕扑棱棱乱飞。
春杏偏过头,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却露出释然的笑:
"你这一巴掌打醒我了?
可除了这条路,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她指向熟睡的林嬷嬷,老人凹陷的脸颊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再拖下去,干妈连喝药的力气都没了!"
阿桃突然跪坐在地,抓起春杏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姐姐别要去,要去也是我去!你忘了吗?
这么多年,因为我太笨,老是犯错,都是干妈帮我扛下来......"
她的声音哽咽,却被棠梨大声的打断,
"以前干妈是用命护着我们,把我们救出一个火坑,难道现在我们要自己跳进另一个火坑?”
晚风突然灌进窗棂,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棠梨颤抖着将两人搂进怀里,三个单薄的身躯在黑暗中紧紧相拥。
春杏崩溃大哭,泪水浸透棠梨的衣襟:
"我怕......怕天亮了就再也听不到干妈的咳嗽声......"
更夫梆子声由远及近,惊起满院槐叶沙沙作响。
棠梨望着窗外浓稠的暮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知道,这场与死神的赛跑,她们输不起,也不能输。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她们必须找到那线渺茫的生机,哪怕代价是燃尽自己所有的光。
梆子声沉沉撞碎在宫墙上,时间己经不早了。
棠梨望着窗棂外淡黄色的暮光,指尖无意识着袖口磨出的毛边——那里还残留着春杏挣扎时的力道。
林嬷嬷的呼吸声微弱得如同游丝,在寂静的厢房里时断时续,每一次喘息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你快回东宫吧,再晚宫门落钥......"
春杏哑着嗓子开口,红肿的眼眶在烛火下泛着血丝。
她跪坐在林嬷嬷床榻前,正用碎布蘸着温水擦拭老人干裂的嘴唇,动作轻得像是触碰易碎的琉璃。
棠梨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阿桃突然扑过来,死死攥住她的衣角:
"棠梨姐姐,要不......"
话未说完,便被春杏一个眼神截断。
屋内陷入死寂,唯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如泣血的眼。
"我该走了。"
棠梨俯身替林嬷嬷掖好滑落的被角,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突然颤抖着抓住她的手腕。
那双曾经温暖有力的手,如今瘦得只剩嶙峋的骨节,却攥得她生疼。
"别......"
林嬷嬷气若游丝,浑浊的眼珠里泛起泪光,
"别犯傻......"
棠梨强忍着泪水,将老人的手轻轻放回枕边,转而抓住春杏和阿桃的手。
她的目光在两人红肿的眼眶和凌乱的发间逡巡,声音发颤却字字坚定:
"你们听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去教坊司,不许卖身,更不许寻短见!"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阿桃掌心,
"干妈拿命护着我们长大,肯定也不希望我们那样。"
春杏别过脸去,泪水砸在林嬷嬷的枕头上。
阿桃抽噎着点头,发间歪斜的木簪晃出细碎的光。
棠梨从怀中掏出当掉东西换来的银票,塞进她们手中:
"这些先撑着,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转身时,春杏塞给她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得硌牙的杂粮饼:
"路上吃。"
阿桃也往她手中塞了枚铜铃——那是去年春节,在庙会上求的,是专门用来保平安的。
棠梨攥着带着体温的物件,喉咙像被浸了盐水的棉絮堵住。
宫道上的夜露浸透了粗布鞋,棠梨踩着满地树影踽踽独行。
临走前她又回头望了眼厢房昏黄的烛火,朝着黑暗中的人影大喊:
"等我回来!你们都要好好的!"
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惊起檐下春燕,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消散在浓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