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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风裹着细柳芽的清苦，从永巷西头耳房漏风的窗棂钻进来，卷着泥灶台上晒干的紫苏叶打了个旋，叶片边缘的锯齿蹭过棠梨垂落的发梢。
她盯着窗纸上新糊的桑皮纸，阳光透过细密的纤维缝隙，在红泥炭炉上织就金箔似的碎影，映得铜锅里的人参汤泛起粼粼细芒——那是春杏守着炉边寸步不离，用三根松枝慢慢添火的时辰。
参片在沸水里舒展着暗红的褶皱，像极了林嬷嬷压在樟木箱底的、年轻时陪嫁的绢花牡丹，花瓣边缘还留着岁月的蜷曲，连花蕊处的金线都褪成了浅黄。
春杏的指尖沾着洗参时的凉露，水珠顺着粗布袖口滚落在青砖上，洇出铜钱大小的圆斑，很快被风吸干。
她记得昨夜棠梨蹲在房间里掰参须时，指尖在带霜的参体上顿了又顿，白霜簌簌落在林嬷嬷昨夜咳血的月白帕子上，帕角的并蒂莲刺绣被霜花覆成了淡粉。
此刻那些霜花早化进汤里，混着炭炉中梨木燃烧的焦香，在逼仄的屋子里织成暖雾，裹着三人交叠的呼吸，轻轻摇晃。
“干妈，汤好了。”
她的声音裹着炭火的温热，看着沸汤从“咕嘟咕嘟”的沸腾褪成“滋滋”的细语，像极了林嬷嬷教她们穿针引线时，银针穿过棉线的轻颤，尾音还带着守炉时的小心翼翼。
炖好的汤盛在缺角的青瓷碗里，碗沿的豁口被棠梨用女儿家描眉的朱砂漆细细勾过，歪歪扭扭的海棠花瓣蜷在瓷面上，花瓣尖还凝着未干的红漆珠，像极了晨露坠在初开的花苞上。
那是去年上元节，林嬷嬷用攒了三个月的月钱，从宫外来的货郎担子里买下的“新嫁娘”描红碗，当时老人笑着说：
“咱们棠梨将来出阁，得用这样喜庆的碗。”
此刻春杏捧着碗跨过门槛时，檐下最后一块冰棱“咔嚓”坠地，碎成晶亮的细屑，混着风里新翻泥土的潮味漫进屋子——冬天的尾巴正从青瓦上滑落，可窗台上的薄荷盆栽，己经冒出了嫩红的芽尖，叶片边缘的锯齿上，还凝着未化的残冰。
“干妈，先起来，喝完再睡。”
棠梨跪在竹榻前，指尖蹭过碗沿的朱砂海棠，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粗粝的瓷胎，像极了林嬷嬷手掌心的纹路。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冬夜，自己冻得发僵的手指被老人裹在棉袍里，棉袍上的补丁叠着补丁，此刻正落在老人枯瘦的肩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汤勺碰到林嬷嬷干裂的唇时，老人忽然偏过头，琥珀色的汤汁洒在青布衫上，洇出浅黄的云纹——像极了她年轻时替主子绣的蜀锦团花，只是此刻的纹路里，浸着药香的清苦，还有岁月沉淀的温厚。
“看看你们俩瘦的......”
林嬷嬷的声音轻得像柳芽上的露水，枯瘦的手指却指着棠梨腰间磨白的旧帕子，
“你们都多久没吃过好东西了......”
春杏的睫毛上还沾着煎药时溅起的水珠，听见这话忙不迭摇头，发间木簪的流苏扫过棠梨手背，带着松烟墨的淡香：
“我们今早分着吃了半块桂花糕呢！软软的，可甜了。”
可指尖却悄悄绞紧了围裙——哪里有半块桂花糕啊，就算是人家不要扔在地上的，都不曾有。
“嬷嬷快喝，喝了病才能好。”
她蹲下身，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林嬷嬷下颌，帕子上还留着昨夜煎药时染上的黄芪香，
“等您好了，我们去后园挖荠菜，和着猪油渣包饺子，您最爱吃那口带着土腥气的鲜。”
炭炉里的余火“噗”地爆出火星，惊飞了停在窗台上的麻雀，翅膀带起的风掀乱了桌上的药渣。
林嬷嬷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微光，任由棠梨喂了两勺汤，忽然用尽全力握住她的手腕，将碗往两人中间推，青瓷碗沿的朱砂海棠蹭过棠梨的袖口，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
“你们也一起吃，瞧瞧这参片，厚得能照见人影呢。”
汤勺在碗里晃出涟漪，映着两张年轻的脸——棠梨裙角上还沾着太医院蹭的白芷粉，像落了片春雪；春杏鬓边的碎发被炭火烤得微卷，沾着几点炭灰，却都在触到碗沿的瞬间，鼻尖泛起酸意，喉间堵着说不出的温热。
“听干妈的话。”
林嬷嬷的声音带着老迈的严厉，却又软得像春风里的柳絮，像极了当年教她们给主子敬茶时，怕她们烫着的口吻，
“在这宫里，命比什么都金贵。你们总说‘留给干妈’，可干妈这把老骨头......”
她指尖划过碗沿剥落的朱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瓷胎，像极了永巷青石板上的苔痕，
“你们要养好身体，才能好好活着......”
春风忽然掀起门帘，卷着后园杏花的甜香涌进来，落在碗里的参片上——那株老杏树开花了，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瓦上，去年此刻，林嬷嬷还带着她们在树下晾晒干菜，说
“杏花落了，荠菜就该冒出土了，挖来煮汤，能去一冬的浊气”。
“别忘了给阿桃留点。”
棠梨忽然指着碗里的参片，没忘记替春杏上工的小丫头，这么大的宫里，就数这个丫头的最馋嘴，肯定没吃过这种好东西。
可春杏刚要开口，就见林嬷嬷己经将一片参片撕成两半，干瘦的手指捏着半片递过来，参片边缘还带着汤汁的温热，指尖的纹路里沾着浅黄的药色：
“吃了，别浪费。”
那声音像极了多年前，她把最后半块糖塞进她们手里的模样——明明自己饿得发慌，却还笑着说“干妈不爱吃甜，你们吃”。
春杏的指尖在半空悬成僵硬的弧度，盯着林嬷嬷递来的半片参片，喉间像塞了团浸了药汁的棉絮——那参片边缘还凝着琥珀色的汤汁，在油灯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也暖过她的心。
“干妈……”
她的声音发颤，眼角余光扫过棠梨攥紧的拳头，那手背上还留着掰参须时蹭到的朱砂印，
“您的伤这么严重，这是给您救命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