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棠梨忽然往后退了半步，膝盖磕在竹榻边缘，却浑然不觉疼。
她望着林嬷嬷枯瘦的手指，那手指上还留着替她们缝补衣裳时扎的针眼，此刻正捏着参片轻轻晃动，像极了当年举着半块糖哄她们的模样。
“不行。”
她忽然摇头，发间木簪上的碎玉片碰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响，
“这支人参本就是给您治病的，要是分了......万一药力不够......”
话未说完，喉间己被酸涩填满，眼前浮现出林嬷嬷昨夜咳血时，帕子上晕开的暗红，像朵开败的花。
“傻孩子。”
林嬷嬷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音，却依旧温软得像春风，
“干妈这......这把年纪，吃太......太补的东西，反要上火......”
她晃了晃手中的参片，参片在灯光下透出半透明的纹理，像极了她鬓角新添的白发，
“你们瞧瞧，这么......这么厚的参片，干妈吃......吃半片就够，剩下的……”
她忽然握住棠梨的手，将参片按进她掌心，
“就当帮......帮干妈尝尝，这人参是......是苦是甜？”
春杏看见棠梨掌心的参片边缘，恰好蹭到她掌纹里的茧——那是常年替主子们浣洗衣裳磨出的茧，此刻却托着片比金叶子还贵重的参片，忽然想起去年冬日，林嬷嬷把自己的棉袜塞进她们鞋里，自己却穿着露脚趾的旧鞋在雪地里走。
“干妈......”
她忽然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林嬷嬷的手腕，脉搏轻得像片即将飘落的柳芽，
“那我们一人分一点点，就一点点......”
话未说完，己被林嬷嬷打断。
“再......再推三阻西，干妈可......可要生气了。”
林嬷嬷佯装板起脸，指尖却悄悄抹了抹眼角——那里还沾着昨夜的泪痕，
“你们......你们总说‘万一’，可干妈......干妈心里的‘万一’，是怕......你们营养不良，身体......身体不好。”
她忽然望向窗外，初春的风掀起窗纸，漏进的月光落在参片上，像给苦药裹了层糖霜，
“你们愿意......愿意叫我一声干妈，我就要带......带你们好好活着——活着，就......就得把日子分成两半，一半......一半给别人，一半......一半留自己，缺了哪半，都......都活不周全。”
棠梨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的脸，模糊得像团雾，唯有林嬷嬷的手，始终是暖的。
她低头看着掌中的参片，清苦的药香混着林嬷嬷身上的艾草味。
就在这时，林嬷嬷虚弱的声音又响起：
“在这......这宫里，最金贵......金贵的不是人参，是有人惦记......惦记着你饿不饿、冷不冷。”
指尖轻轻捏了捏参片，炖熟的参片软软的，像片被春风吹化的薄冰。
“那......我们一人就吃这半片。”
她抬头望向林嬷嬷，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却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这样干妈吃得多些，我们也尝了味，好不好？”
棠梨的指尖碰到参片，烛火下，参体上的朱砂标记像血点般刺目，可此刻参片在舌尖化开，清苦里带着回甘，像极了林嬷嬷给她们讲的家乡故事：
“后山的苦菜花开了，挖来煮水，第一口苦得皱眉，可咽下去后，嘴里会泛出星星点点的甜。”
春杏犹豫着接过另半片，含在嘴里不敢嚼，只觉得那清苦顺着舌尖漫进喉咙，却在心底烘出一片暖——就像此刻青瓷碗在三人手中流转，汤汁从滚烫喝到温凉。
一根参须，还漂在锅底，随着呼吸般的晃荡，像条衔着春信的小鱼，游进了她们交叠的掌纹里，那里藏着无数个互相扶持的晨昏。
棠梨端起盛人参的碗，一口一口的把剩下的人参喂给林嬷嬷吃。
林嬷嬷也知道这是她们好不容易买来给她救命的，况且都炖好了，也没再推脱。
慢慢品尝着在灌满她们心血的“佳肴”。
嚼着嚼着一行清泪从林嬷嬷的眼角滑落。
窗外的柳芽在风里轻轻摇晃，嫩黄的芽尖上挂着未化的残冰，永巷的青石板上，冰棱融成的水洼映着天光，亮得晃眼。
林嬷嬷看着两个丫头含着参片发愣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宫时，自己也是个攥着帕子掉眼泪的小丫头，也是这般瘦弱，这般无助。
“干妈......干妈吃饱了，剩下的......的留给阿桃，她这个小......小馋猫，肯定喜欢......”
林嬷嬷笑着说到，虽然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的呜咽，虽然她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虽然她满脸皱纹满鬓白发。
但她这个笑容怎么看怎么温馨，怎么看怎么甜蜜。
此刻炭火将尽，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回落，可三人交叠的指尖，却比任何炭火都暖——不是因为参汤的温热，而是因为那些藏在参须里的、被分了又分的“好东西”，从来不是人参的贵重，而是她们在这深宫里，把彼此的命看得比自己更重的心意，是掰碎了心也要护着对方的温热。
春杏忽然想起炖参时，看见参须根须间缠着的细红绳——那是棠梨偷偷系的，红绳尾端还打了个“平安结”，说是“给干妈拴住福气”。
此刻红绳漂在碗底，随着最后一口汤轻轻晃动，像个不会沉的小月亮，映着三人交叠的影子，在初春微寒的日子里，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舍不得”，都泡成了舌尖上的回甘。
而窗台上的薄荷芽，正顶着水珠往上钻，嫩绿的叶片在风里轻轻摇晃——就像她们心里的希望，哪怕长在永巷的风里，哪怕被命运的冰棱打过，只要有人分着苦、攒着甜，便总能冒出新的芽尖，在岁月的缝隙里，长成遮风挡雨的伞，护着彼此，等一场真正的春暖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