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裹着谢明姝裙摆上的海棠暗纹,在紫宸殿朱红门槛处掀起细浪,织金锦缎与青砖相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指尖捏着鎏金嵌玉的团扇,扇面上“并蒂莲”的金线在烛火下晃出碎光,每道纹路都映着东宫女主人的端方——这不是她婚后第一次踏入丈夫的书房,却是第一次在暮色里看见他眉心凝着松烟墨般的沉郁,像幅未干的山水画卷,在暮色里洇着化不开的重彩。
“殿下今日批折到酉时三刻?”
谢明姝的声线裹着晨露般的清润,团扇掩唇时,眼角扫过案头未合的《永巷杂记》,书页边缘“棠梨”二字的墨痕被朱砂笔圈了又圈,像落在宣纸上的两瓣海棠。
萧承瑾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笔尖在宣纸角落洇开小团墨渍,像只被雨打湿的蝶——他早知她为何而来,宫里关于棠梨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身为太子妃她不可能不来过问。
“太子妃今日怎有闲情来此?”
他搁下笔,指节敲了敲案上堆着的《瘟疫防治策》,却没抬头——玄色衣摆上还沾着今早研墨时溅的黛蓝,像块洗不净的疤,
“可是宫里的流言,又惊了你的九曲流觞茶?”
谢明姝盯着他发间未簪玉冠的碎发,忽然想起及笄那年,他在御花园替她捡那只断了线的“比翼燕”风筝,发尾沾着春柳的絮,也是这样随意地垂落,却比此刻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明朗。
“听闻环香......”
她刻意将“环香”二字咬得极轻,团扇边沿的流苏扫过案头青铜镇纸,发出细碎的响,
“昨日替殿下‘惩戒宫人’时失了分寸,被杖责三十?”
话音未落,便看见萧承瑾指尖骤然收紧,狼毫笔杆在掌心压出青白的印——那是他心虚时的惯有动作,当年偷藏她的《璇玑图》被母妃发现,也是这样猛地攥紧了书卷,指缝间漏出半片“琴瑟在御”的残句。
萧承瑾先是一愣,没料到她会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过说来也是,昨日太过着急了,竟然忽略了受罚的环香是她的人。
书房角落的博山炉飘出沉水香,烟缕在两人之间绕成虚无的环,混着案头松烟墨的清苦,织成令人窒息的网。
“她越矩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墨香,生硬得像块冷玉,指节敲了敲案头《东宫规训录》,烫金书页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东宫的规矩,不该由着奴才胡来。”
“越矩?”
谢明姝忽然轻笑,团扇“啪”地合起,檀木柄敲在案上发出脆响,惊飞了窗台上啄食花露的夜鹭,
“殿下可知,环香是我从谢家带来的陪嫁,自小跟着我长大,连我责罚她时都要先温言劝上三句——”
她忽然逼近半步,袖口的苏合香混着他身上的松烟味,在暮色里缠成死结,
“却因殿下一时‘心软’,被打成那样?”
烛芯“爆”地跳起火星,映得萧承瑾眼底的暗色更深。
他想起环香被被打成那副凄惨的样子,还有那丫头昏迷前望向他的眼神——有不解,有委屈,还带有一丝怨恨。
“是我失察。”
他忽然别过脸,盯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飞檐,像极了棠梨抱着药罐踉跄的身影,
“明日让太医院送最好的金疮药去,再赏她十匹蜀锦、两对鎏金镯子。”
“蜀锦?鎏金镯?”
谢明姝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凉薄,指尖划过他案头未干的墨字——那是他今早默写的《采桑子》,词里“细柳芽新”西字被反复涂改,像藏着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
“殿下可知,奴才们要的从来不是锦缎金玉——”
她忽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团扇上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晃出破碎的光,
“是个‘理’字。环香替殿下办差,却因殿下临时改了主意,反而成了‘越矩’之人,这理......该如何向东宫的奴才们交代?”
书房里的沉水香忽然浓得化不开,混着窗外海棠的甜腻,织成令人窒息的网。
萧承瑾望着她腕间的羊脂玉镯——那是他登基前亲手给她戴上的聘礼,玉镯内侧“明心见瑾”西字被磨得发亮,此刻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他忽然想起母妃临终前的话:
“皇家的‘理’,从来不是对错,是权衡。”
可昨夜在永巷,他权衡的分明是——若真的罚了棠梨,凭她那瘦弱的身体能坚持下来吗?
“是我的错。”
他忽然开口,声线轻得像片即将飘落的柳芽,狼毫笔杆在指尖转了又转,笔尖沾着的墨汁滴在“棠梨”二字上,晕成小小的团,
“我会让宗人府发一道文书,言明环香......其实是办事有功,惩罚的事是一场意外。”
谢明姝盯着他忽然柔和的眉峰,忽然想起新婚之夜,他也是这样低声说“委屈你了”,却在之后的数十日里,再没踏入她的寝殿半步——此刻他眼里的柔和,竟比那夜的月光更暖,却不是为了她。
谢明姝望着丈夫指尖无意识着手上的狼毫笔杆,忽然觉得这满室的沉水香,终究盖不住那缕若有若无的、属于尚宫局丫头的皂角香。
原来有些“理亏”,从来不是因为错罚了奴才,而是因为,当他看见某个人的眼泪时,所有的规矩都成了绕指柔,哪怕明知会被她抓到把柄,却还是忍不住偏了心。
“殿下既知理亏,便好。”
她转身时,裙摆扫过他垂落的衣摆,蜀锦与玄色相擦,像极了他们始终交叠却无法相融的人生,
“只是往后......”
话音未落,己消失在朱红门外,唯有团扇上的并蒂莲,还在烛火里晃着未说完的半句——
“往后莫要让‘无关之人’,乱了东宫的分寸。”
萧承瑾盯着案头的海棠花瓣,忽然想起棠梨抱着药罐时,发间沾着的柳芽——那抹鹅黄的芽尖,比任何金簪玉钗都动人,像极了他藏在《永巷杂记》里的、不敢落笔的心事。
原来这世上最无解的“理亏”,从来不是对规矩的轻慢,而是对着某个身影,明明该冷硬如铁,却偏偏软了心肠,让所有的“权衡”都成了借口,唯有偏私,成了藏在深宫里的、最真的心意。
初春的风掀起窗棂,卷着更多海棠花瓣落在案头,渐渐覆住“棠梨”二字——可墨痕早己渗入宣纸,像刻进心底的纹路,任春风如何吹拂,都再难抹去。
而紫宸殿外的街道上,棠梨正在匆匆赶回东宫,发间柳芽香混着药味,轻轻落在青石板上,像给这深宫里的“理亏”,添了抹温柔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