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忽然从裙兜掏出颗水果糖,糖纸被水浸得发皱,却被掌心焐出暖烘烘的印子:
“给!王姑姑说甜糖能压苦水,我吵架时藏在袖兜里,没被她们抢去!”
糖纸“嘶啦”裂开的声响里,她把糖塞进棠梨手里,自己蹲在炭炉边翻弄湿衣裳:
“姐姐,这是我专门给你留的,连干妈都不给她吃。”
炭炉“噼啪”爆了颗火星,映着阿桃沾着水草的侧脸,鼻尖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皂角泡。棠梨捏着那颗糖,糖纸的薄荷香混着她身上的水腥气,忽然觉得这颗糖比去年冬日林嬷嬷给的桂花糖还甜——甜在它藏着深宫里最奢侈的东西:
不是主子的赏赐,不是华服美饰,而是一个小丫头用浑身湿透换回来的、毫无保留的“我信”。
窗外的柳芽在夜风里晃了晃,叶片上的夜露坠在青石板上,碎成无数个小月亮。棠梨望着阿桃蹲在炭炉边的身影,看她把湿乎乎的木梳放在炉边烤,看她对着冒热气的衣裳傻笑,忽然觉得永巷的夜再暗,只要有这样一颗心在,就亮堂得像缀满星星的天。
毕竟啊,这世上最能暖透人心的,从来不是炭火,而是有人愿意在风雨里替你撑起半片天,还仰着脸说:
“我信你,比信自己还信。”
春杏盯着阿桃鞋尖还在滴水的布鞋,忽然发现她脚踝处的皮肤被冻得泛紫,裤脚卷着的边儿上还沾着浣衣局井台的青苔。
“你被泼成这样,怎么不先回来换衣服?天还没暖透呢。”
她蹲下身替阿桃解开鞋带,指尖触到鞋面下的潮湿,像块浸了冰水的布团。
阿桃正对着炭炉搓手,发间的碎玉坠子被热气蒸出细雾,听见这话忽然抿了抿唇,指尖绞紧了湿衣裳的衣角:
“春杏姐姐要照顾干妈,我得把我们两个人的活都完成,如果因为回来,活没干完,春杏姐姐是要被问责的。”
她忽然抬头,睫毛上的水珠滴在炭炉边,腾起细小的烟,
“春杏姐姐把活交给我是相信我,我怎么能让她受罚呢。”
话没说完,就被春杏打断。
“傻丫头,活没干完我也就是被骂一顿,你要是因为这个感冒了,哪划得来。”
春杏忽然转身打开木柜,翻出件半新的青布夹袄——那是去年林嬷嬷用主子赏的旧衣改的,领口绣着阿桃爱吃的枇杷果,针脚歪歪扭扭却密不透风。
夹袄落在阿桃肩头时,她忽然看见这丫头袖口裂开的口子,比今早出门时又长了些,露出半截冻得发白的手腕。
春杏还是很感动的,什么叫让你替我干活是相信你,这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不过要不是阿桃,她肯定是要被管事问责了。
“先把湿衣裳换了,烤烤火。”
春杏的声音忽然软下来,指尖替阿桃解开沾着水草的衣襟,忽然摸到她后背的凉意——粗布衫子贴在身上,早把体温吸得干干净净。
小丫头却还在念叨:
“我想着把衣裳拧一拧,晾在浣衣局的绳上,等干完活就干了......谁知道她们故意往我身上泼淘菜水,连里衣都湿了......”
“以后不许这样了。”
春杏把干夹袄往她身上裹,发间的木簪蹭到阿桃额角的青肿,
“你要是病了,不仅要花钱吃药,我们还得请假照顾你,这哪划得来,再说了——”
她忽然从袖中掏出块干帕子,替阿桃擦了擦发梢的水珠,
“咱们是姊妹,哪能让你为了我受这种委屈。”
阿桃盯着春杏手里的帕子——那是她上个月替棠梨绣的,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海棠,此刻正被用来擦自己沾着水草的头发。炭炉的热气烘着湿衣裳,水汽混着皂角香漫起来,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却又梗着脖子笑了:
“春杏姐姐才傻呢,总替我们扛差事......
帮我们的事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快把湿鞋脱了。”
春杏没接话,弯腰替她脱下浸透水的布鞋,塞进炭炉边烤着,鞋底的泥点落在青砖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阿桃忽然发现,春杏的指尖也被皂角泡腌得发白,虎口处还留着今早煎药时溅的药渍——她口中的忙碌从来不是说说而己,是真的把她的担子,悄悄扛在了自己肩上。
“再穿上这个。”
春杏又翻出双半旧的棉袜,袜口处打着整齐的补丁,塞进阿桃手里,
“别冻着脚,不然明天怎么帮我去后园挖荠菜?”
小丫头忽然笑了,把棉袜往脚上套,发间的海棠花瓣被热气烘得舒展些,沾着水草的影子投在春杏脸上,像朵开在暖光里的花。
炭炉“噼啪”爆了颗火星,映着阿桃裹着干夹袄的身影——衣裳下摆长了些,却把她整个人裹得暖烘烘的,像只被护在翅膀下的小雀。
春杏望着阿桃换上袜子后晃搭的小脚,忽然想起她们刚进宫那年,阿桃总说“春杏姐姐的手最暖”,此刻看着她乖乖坐在炭炉边烤火,忽然觉得,这宫里的差事再重、风再冷,只要有人肯替彼此留半件干衣裳、守半炉暖火,就什么都不怕了。
“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别自己硬扛。”
春杏替她把湿衣裳搭在炭炉边的绳上,衣裳滴下的水珠落在炭火上,腾起细白的雾,
“你护着姐姐,姐姐也护着你——就像林嬷嬷说的,咱们姊妹几个,要像连枝的海棠,风吹雨打都缠在一块儿,断不了。”
阿桃望着炭炉里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脚底板渐渐暖起来,棉袜上还留着春杏掌心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吵架时阿巧说的“没娘的野丫头”,此刻却觉得,自己从来不是野丫头——在这尚宫局的小耳房里,有替她留暖火的春杏,有替她别花的棠梨,有教她“心要热”的林嬷嬷,哪里是野呢?
分明是被捧在掌心里的、开在深宫里的,最暖的那朵花。
窗外的柳芽在夜风里晃了晃,沾着夜露的叶片轻轻颤抖——就像春杏此刻的心,被阿桃那句“怕你被问责”烫得发暖,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日子啊,苦是真的苦,可甜也是真的甜。
那些藏在干夹袄里的暖、藏在烤火时的笑,还有彼此护着的心意,早就把日子泡成了甜的,哪怕偶尔沾着皂角的涩,却也涩得暖烘烘的,像含着块化不开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