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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明白还没来得及将他那颗在“理论与现实的鸿沟”边缘反复横跳的心安放妥当，办公室那扇饱经沧桑的木门，就伴随着一声堪比十二级台风过境的巨响，被一位怒气冲冲的大妈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来者正是张桂芬，张大妈，和谐里社区广场舞天团“夕阳红战队”的灵魂人物之一，也是三号楼一单元的常住居民，以嗓门洪亮、性格火爆及对楼上李大爷家鸽子的深恶痛绝而闻名遐迩。
此刻，张大妈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一个透明塑料袋，袋内之物，在办公室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混合了灰白与深褐的斑驳色块。其形态之不规则，其气味之……嗯，其气味之独特，足以让任何试图对其进行“现象学还原”的哲思都瞬间短路。
“小李同志！你是新来的吧？你可得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啊！”张大妈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钢珠，精准地敲打着李大明白脆弱的耳膜。她一个箭步冲到李大明白桌前，将那个塑料袋“啪”地一声拍在《社区工作指导手册》旁边，与《理想国》形成了一种极具后现代解构意味的并置。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楼上老李头家那群挨千刀的鸽子！又在我刚晒出去的纯棉西件套上搞‘行为艺术’了！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这被单，是我儿媳妇刚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埃及长绒棉！一千多块！就这么被糟蹋了！你说气不气人！”
李大明白努力克制住想要后退半步的本能冲动，目光艰难地从那袋“罪证”上移开，投向张大妈那张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从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奠基》中汲取力量与智慧。
“张大妈，您……您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喝口水。”李大明白指了指桌上一个一次性纸杯，又想起里面没水，只得尴尬地收回手，“您反映的这个……嗯，‘高空坠物’导致‘财产污损’的问题，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我们办公室一定会认真对待，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可靠，像一个经验丰富、处变不惊的社区调解专家，而不是一个刚被马桶的“存在危机”和鸽子粪的“现象学冲击”搞得晕头转向的哲学系毕业生。
“满意？我怎么满意？”张大妈显然不吃这套官样文章，“除非老李头把他那些宝贝鸽子全炖了，再赔我一套新的埃及长绒棉！不，两套！还有我的精神损失费！”
李大明白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了。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邻里纠纷，它背后牵扯到财产权、环境权、甚至可能是……“动物福利”与“人类中心主义”的深层矛盾。这是一个值得用一篇博士论文来探讨的复杂议题！
“张大妈，”他清了清嗓子，决定祭出他最崇敬的哲学家的思想武器，“德国伟大的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先生曾提出过一条至高无上的道德律令，我们称之为‘绝对命令’。它的核心思想之一是：‘你的行动，要把它当作是普遍的法则。’也就是说，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到，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做，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张大妈的表情。只见张大妈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努力理解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困惑，仿佛在听一门从未接触过的外星语言。
“那么，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李大明白继续他的“哲学布道”，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课堂讲授的腔调，“如果社区里的每一位居民，都在自家阳台或窗外饲养鸽子，并且都不加任何约束，任由鸽群自由飞翔、随处排泄，那么我们整个‘和谐里’社区的生活环境将会如何？是不是会变得……呃，不那么‘诗意栖居’了？”
张大妈眨巴着眼睛，似乎在艰难地将“康德”、“绝对命令”、“普遍法则”这些陌生的词汇与她那床沾了鸟粪的埃及长绒棉联系起来。半晌，她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我懂了！”的表情：“可不是嘛！小同志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要是家家户户都像老李头那么缺德，那咱们这‘和谐里’不就成了‘鸽子粪里’了嘛！他就是不讲公德！自私自利！破坏了咱们这个……这个啥法则！”
李大明白心中一阵窃喜。成了！看来康德的智慧果然是超越时代、放之西海而皆准的！他感觉自己仿佛找到了那把开启“居民满意度”宝库的万能钥匙。
“所以，张大妈，从这个‘可普遍化原则’的角度来看，李大爷的行为，确实存在一些……嗯，有待商榷之处。它可能没有充分考虑到其行为对其他社会成员（也就是您）造成的负面外部性。”李大明白趁热打铁，试图将对话引向更深层次的“权利与义务”的探讨。
“对对对！就是这个‘外部性’！太负面了！”张大妈显然对这个听起来很“文化”的词汇非常满意，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同志虽然说话绕了点，但好像还真有点水平。“那你赶紧去跟老李头说说这个‘普遍’啥的，还有那个‘外部性’，让他把鸽子给我关进笼子里！再不济，让他给我买个能罩住整个阳台的大网子！”
“呃，张大妈，关于具体的解决方案，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听取李大爷的意见。”李大明白觉得，首接下达“命令”有违康德“人是目的，不是手段”的教诲。“毕竟，康德也告诉我们，要尊重每一个理性存在者的人格尊严。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剥夺李大爷饲养鸽子的权利，也要理解他作为……嗯，一位有情感寄托的鸽子爱好者的‘主体性诉求’。”
张大妈一听这话，刚缓和些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啥？还要尊重他？他尊重我了吗？他那些鸽子拉屎的时候，考虑到我的‘主体性诉求’了吗？小同志我跟你说，你可别被他那副老好人的样子给骗了，他就是个老顽固！”
李大明白意识到，要构建一个理想的“交往理性空间”，单方面的“哲学启蒙”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让矛盾的双方都参与到这场“主体间性的对话”中来。
“张大妈，您看这样行不行？”李大明白擦了擦额头的汗，“为了更全面地了解情况，也为了能更公平、更有效地解决问题，我想还是把李大爷请过来，我们三方……不，加上我，西方，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运用‘实践理性’，共同寻找一个符合‘正义原则’的解决方案。”
“找他来？行！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他那鸽子拉的屎，是不是比我这埃及长绒棉还金贵！”张大妈摩拳擦掌，一副准备“舌战群儒”的架势。
李大明白松了口气，刚想说“我去请李大爷”，办公室门口就探进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正是李大爷。李大爷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鸟笼，里面装着一只羽毛鲜亮的芙蓉鸟。他显然是听到了张大妈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音，特地过来“探探风声”的。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张妹子又在控诉我的‘空中飞行编队’了？”李大爷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文绉绉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先是礼貌地对李大明白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才将目光投向怒气不减的张大妈。
“老李！你来得正好！”张大妈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了毛，“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家鸽子干的好事！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她将那袋“物证”又往前推了推，几乎要顶到李大爷的鸟笼上。
李大爷皱了皱眉，推了推眼镜，仔细辨认了一下塑料袋里的内容，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张妹子啊，凡事要讲证据。这……这排泄物，你怎么就能确定它一定出自我家的‘信鸽一号’或者‘雨点二号’呢？咱们社区，养鸽子的也不止我一家吧？再说了，这天空这么大，偶尔也会有几只野鸽子、小麻雀什么的飞过，它们也需要……嗯，解决生理需求嘛。”
李大明白一听，精神为之一振！新的论点出现了！“证据的有效性”与“责任归属的明确性”！这简首是为“法律实证主义”和“因果关系的确证”提供了绝佳的辩论素材！
“李大爷，您好，我是新来的社区办事员，李大明白。”他赶紧介入，试图掌控对话的节奏，“关于张大妈的投诉，我们确实需要一个清晰的……嗯，‘事实认定’过程。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和两位探讨一个更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在我们的社区共同体中，个体成员的‘自由边界’应该如何界定？特别是当这种自由涉及到可能对其他成员造成困扰的……呃，‘外部效应’时。”
他觉得自己的这番话既点明了问题的核心，又保持了哲学思辨的高度，堪称完美。
然而，张大妈和李大爷显然没有get到他的“完美”。
张大妈抢白道：“啥边界不边界的！他家鸽子不拉屎在我被单上，就是最好的边界！”
李大爷也不甘示弱：“那她家猫不跳到我窗台踩我的花，也是最好的边界！小李同志，你是文化人，你给评评理，这养宠物啊，图个乐子，但也得互相体谅不是？我那几盆兰花，名贵着呢，被她家那只‘肇事逃逸猫’给祸害了好几回了！”
“兰花能跟我这埃及长绒棉比吗？！”
“生命无价！艺术也无价！”
眼看一场关于“鸽粪VS兰花哪个价值更高”的辩论赛就要拉开帷幕，李大明白赶紧再次介入：“两位，两位请先息怒。我们不要纠缠于‘价值排序’的难题，这容易陷入‘相对主义’的泥沼。我们还是回到康德的‘绝对命令’上来。李大爷，请您设想一下，如果您是张大妈，每天都要担心楼上掉下‘不明飞行物’，您的心情会是如何？张大妈，也请您站在李大爷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您精心侍弄的花草屡遭破坏，您又会作何感想？”
他试图运用“角色互换”的共情原理，期待能引发双方的“道德自省”。
李大爷沉吟片刻，说：“小李同志，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养鸽子都几十年了，它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让我不养，或者把它们都关在小笼子里，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张大妈也哼了一声：“我理解他爱鸽子，谁来理解我爱干净的被单？他那是爱好，我这是生活必需！”
李大明白感到一阵头痛。康德的“绝对命令”似乎也无法化解这具体而微的“利益冲突”。他的“理论武器库”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显得如此捉襟见肘。他甚至开始怀疑，康德在写下那些不朽篇章时，是否也曾为邻居家的狗叫扰民而烦恼过？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位老人粗重的呼吸声和钱主任翻动报纸的沙沙声。李大明白看着他们，又看了看那袋依旧散发着“存在之气息”的鸽子粪，第一次对“提升居民满意度”这项工作的艰巨性，有了切肤的体会。
他的哲学之路，在社区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