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紫禁城的日影在朱红宫墙上缓缓挪移，连风都仿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淑慎倚在冰凉的琉璃窗棂旁，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繁复的花纹，冰冷的触感首透心底。
庭院里那株玉兰开得正盛，硕大的白色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但她的目光却穿透了这虚假的明艳，死死钉在更深、更幽暗的宫闱深处。
“水至清则无鱼……” 她唇齿间碾磨着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淬着寒冰。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她唇边绽开，又迅速湮灭。
这后宫看似花团锦簇、秩序井然，实则是一潭表面凝滞、底下暗流汹涌的死水。
那些环佩叮当、巧笑倩兮的面孔下，藏着多少淬毒的利刃？
那些温婉恭顺的仪态里，裹着多少噬人的野心？
她看得太清，也窒息得太久。
而这一切的核心，剥开层层华美的外衣，不过是最原始的争夺——帝王的恩宠，子嗣的依凭。
前者是烈火烹油的当下，后者是繁花似锦的未来。
而她，淑慎，家世尚可，姿容不差，甚至顶着端庄娴静的美名，却偏偏入皇帝后院经年，无所出！
没有龙裔傍身，她就像这玉兰树上最边缘的一片花瓣，一阵微风，一场急雨，便能将她轻易打落，碾入尘土，无声无息。
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尖锐、带着孤注一掷的迫切。
过往的清高自持、不争不抢，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家世？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名声？更是水中月镜中花。
她需要的是实实在在能攥在手心、烙在身上的东西——皇帝的眷顾，那至高无上、足以翻云覆雨的恩宠！
这是她唯一能撬动这潭死水的杠杆，是她在这深宫立足、甚至搅动风云的基石。
于是，淑慎将自己彻底沉入水底，如同一尾最擅长伪装的鱼。
她敛去眸中所有锐利的光，抚平眉梢任何可能泄露心绪的褶皱，连呼吸都调整得更加绵长、无声。
一场精密而无声的潜心研究悄然展开，目标只有一个：洞悉那个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乾隆皇帝——最细微的偏好。
她不再将自己囿于一方宫室。
御花园那条他惯常散步、曲径通幽的卵石小径旁，太后宫外那挂满藤蔓、他每日晨昏定省必经的回廊转角，甚至是藏书楼那排他偶尔驻足翻阅古籍的楠木书架间隙……都成了她精心选择的舞台。
每一次“偶遇”，她都计算着距离、角度、光线。
她低眉顺眼，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恭敬距离，仿佛只是不经意路过，然而，她的感官却全数张开，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和最敏锐的探针，细细丈量着君王的每一个瞬间。
她看到皇帝在听那位苏州籍的苏嫔弹奏琵琶时，指尖会随着《春江花月夜》的柔婉曲调，在紫檀桌面轻轻叩击出无声的节拍，那双平日里威严深邃的龙目，会短暂地失焦，流露出近乎沉醉的放松与欣赏——那是纯粹的、对江南韵味的沉溺。
她用膳时，留意到面对满桌珍馐，皇帝下箸次数最多的，总是那些摆盘如画、口味清淡雅致的江南菜式：蟹粉狮子头、清炒虾仁、莼菜银鱼羹，而对那些浓油赤酱、大块朵颐的北方硬菜，则多是浅尝辄止。
她更是在一次皇帝观赏内府珍藏的古画时，捕捉到他站在一幅南宋马远的《踏歌图》前，久久驻足，指尖虚悬于画卷之上，仿佛在触摸那氤氲的水汽和悠远的意境，嘴角无意识地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愉悦——
那是对笔触细腻、意境空灵、充满文人意趣的作品发自内心的喜爱。
点点滴滴，琐碎细微，如同散落的珍珠。
淑慎则是最有耐心的拾珠人，在深宫的暗夜里，用敏锐的神经和冷静的头脑，将它们一一拾起，细细擦拭，再以缜密的逻辑串联成链。
皇上的审美偏好，在她心中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骨子里浸润着对江南精致风雅的倾慕，偏好温婉柔和、如水温润的性情，欣赏才情内敛、含蓄蕴藉的表达，更对细节处见真章、用心雕琢的事物情有独钟。
这与她原本的清冷孤高、过分端方持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截然不同。
方向既明，淑慎便对自己展开了一场近乎残酷的重塑。
她知道，过去的自己，绝非皇帝此刻心头的朱砂痣。她要脱胎换骨。
她将那些象征稳重却显厚重的深色旗装、过于艳丽招摇的织锦缎，统统锁进箱底。
取而代之的是江南贡来的软烟罗、蝉翼纱、素色杭绸。
月白、淡青、藕荷、水碧……这些清浅柔和的色彩成了她的新宠。
衣襟袖口，不再是大朵富丽的牡丹或凤凰，而是精心绣上缠枝莲的婉约、幽兰的空谷、翠竹的疏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行动间隐隐流转光华，力求在皇家妃嫔应有的端庄仪范下，悄然渗入几分江南水乡的温润与灵动。
连发间的簪环，也换成了点翠的小巧蝴蝶、温润的珍珠、或是白玉雕琢的兰草，摒弃了沉重的金玉满堂。
她刻意放慢脚步，每一步都如踏莲，轻缓无声，裙裾只漾开最微小的涟漪。
说话时，将原本清亮的嗓音压得低柔，语速放得舒缓，甚至不着痕迹地在某些字词的尾音上，带上一点点模仿来的、吴侬软语般的糯软腔调，力求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羽毛拂过心尖，温柔熨帖，沁人心脾。
她收起了所有可能显得锋芒的见解，将那双曾经带着审视光芒的眼眸，调整为专注的倾听姿态。
当皇帝或高位妃嫔说话时，她会适时地微微颔首，纤长的睫毛垂下，恰到好处地掩盖真实想法，只在抬眸间，让眼底流淌出纯粹的、带着一丝羞怯的崇拜。
这份崇拜，是她精心揣摩后，投其所好的表演。
她不再满足于宫女奉上的程式化茶水。
重金打点，寻访宫中精于此道却己边缘化的老嬷嬷，虚心求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