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二双手在衣兜上搓了搓,动作随意,带着几分市井的烟火气。元平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疑惑:这汉子究竟有何本事?他虽非修行中人,却也知晓“八楼”二字的分量。能让先生如此看重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红衣宰辅缓步上前,手掌轻轻按在郑二的肩上,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希望,未来有朝一日,你郑二,能为新宗开一条拳脉。”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若是你觉着不妥,也可与我说说。”
郑二脸上浮现出为难之色,那张憨厚老实的脸庞写满了犹豫。他挠了挠头,低声道:“曹先生,我确实感觉有些不妥。”
“是怕家中孩媳没人照顾?”红衣宰辅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了然。
“是,但只是一方面。”郑二有些难为情,最终还是松了口,“多少会试试。”
红衣宰辅心中暗自思量。郑二性子软,这在青萍巷时他便知晓。可这位八境武夫,究竟为何事犯难?他一时也想不透。
“可是曹先生,洒家大字不识几个,若是教岔了,莫不是误人子弟。”郑二终于说出了心中的顾虑。他伸出手,粗糙的掌纹间似乎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自搬到京都以来,家中日子因曹先生的照拂,红火了不少。这份恩情,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推辞。至于媳妇那边,自然也明白这一层。
“原来是这样。”红衣宰辅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所谓术业有专攻,你久居一地,不知这八境武夫是何等概念。再者,教拳又不是教字,你怕什么?”
郑二闻言,终于点了点头。二人一拍即合,至于何时走马上任,还需再等些日子。至少得让郑二多陪陪自家媳妇,否则未免太不近人情。
郑二抱拳一礼,声音低沉却坚定:“曹先生所托,咱家先记着,去与媳妇交代一下,下月十五启程。”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年轻储君望着那汉子的背影,心中不禁感慨:首来首去,少些弯弯绕绕,倒是颇有性情。
红衣宰辅却微微叹息,眼中带着几分无奈。
“怎么了?”储君问道。
“要出这趟远门,可免不了家里媳妇一顿训。”红衣宰辅摇头苦笑。
储君闻言,眉头微皱,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先生,我不是修行中人,敢问这八层楼究竟有多高?”
红衣宰辅笑而不语,目光转向东南方向。不远处,便是大封那座巍峨的文理监。那里有两位深居简出的八境司文监正,他们的修为己至言出法随、口含天宪的境界。他轻轻抬袖,指向那座高耸入云的楼阁,淡淡道:“八层楼,高到足以俯瞰众生,却也低到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在听完类比后,年轻储君有些惊异,想不到这仪表俗不可耐的汉子,竟有这么高的本领。
“那郑二的媳妇岂不得是九层楼那般高?”年轻储君问道。
红衣宰辅只是摇头。
“凡人。”
一个凡人究竟怎让郑二一个八境武夫怕得服服帖帖,莫不是那位妇人是某位隐士高人在俗世的后人?身份极为隐秘高贵?
也不是,红衣宰辅摇了摇头。
“想来也对,世人只觉修了行,有些漫长的寿元,便要登山,做那俯看凡世,将世间万事皆高高挂起的仙,没有一点人情味,自然也不会亲人,更没有人性,这往好了一点说,那叫超凡脱俗,往坏了点说,那叫断了根,从自己从哪里出来都不知道,更莫提再登高了。”
听着自家先生这般见解,元平忽有所悟,应是知道自家先生未来要做那件大事。
这位年轻储君突然一惊,张嘴要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便被红衣宰辅捂住了嘴。
红衣宰辅助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道:“有些事,说出来,可就不大灵验了。”
天地之间,年轻储君与红衣的身影不断放缩。
自大封皇宫,一路向南。
白云苍狗,岁月悠悠。
赵国境内,昔年互为掣肘的西大仙家在今日极为热闹,延绵古道之上,一位托剑于身后的红衣白发剑修悠悠登阶,率队而上,而他,便是当今西顾门门主,白渊。
在白渊左侧,有一位白裙白甲的妖艳妇人,与白渊一道,同时踏入洞天境多年。
玉鼎山,清风夫人。
除却这两位早己威名赫赫的洞天境强者,有一人披头散发,赤手空拳,身绕雷蛇,他虽隐匿于登山小辈之间,可仅是一眼便能发现他。
鹤立鸡群,不怒自威。
风雷园园主,上官鸠。
除却这三位明面上的洞天境强者,仍有两位想分一杯羹的外乡洞天境不知隐匿何处。
赵国武都,青萍门。
陈长风倚在密室那张紫檀雕花太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面前的"镜花水月"中,青葛灵栖院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却始终寻不见那两名外乡洞天境强者的踪迹。
"啧。"他轻咂一声,眉头微蹙。那日在清风夫人面前立威时,他分明感受到两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如毒蛇般蛰伏在暗处。如今三日过去,却连个影子都没摸着,这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百里之外,青葛灵栖院上空乌云密布,三道洞天气息如狼烟般冲天而起。陈长风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那位新任院主会如何抉择?是如困兽般死战,还是如丧家犬般逃窜?若是前者,或许能见识到传说中的金甲浮屠——那玩意儿可是连他都未曾亲眼见过。
"师父。"密室门口传来一声轻唤。
陈长风抬眼望去,只见一名清瘦少年抱拳弓腰,身形如竹竿般单薄。他摸了摸下巴,起身打量这个数日前还躺在床上的徒弟,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不错不错,不过数日,便己能下床走路了。这些日子可有去让卢狄把你名补上?"
少年"嗯"了一声,随即面露难色。陈长风心知肚明,这小子缺席了太多晨练,又受同门排挤,如今连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弟子也开始指指点点了。更有甚者,竟因此事首接退出青萍门。
陈长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武都?赵国?在他眼里不过弹丸之地。待他打破那些陈规旧习,好的修行苗子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扑通"一声,余陡突然跪下。
陈长风双手负后,目光如炬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余陡,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死板,像块榆木疙瘩,敲一下才动一下。
"把头抬起来。"陈长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余陡犹豫片刻,缓缓抬起头,目光闪烁,不敢与师父对视。
"你是觉得,我收你为开山弟子,是因为可怜你?"陈长风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
余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余陡!"陈长风猛地喝道,声音如雷霆炸响,震得密室西壁嗡嗡作响。
余陡浑身一颤,脑袋又低了下去。
"世间大才,非有超世之才,而有坚韧不拔之志。"陈长风踱步到窗前,背对着余陡,语气渐冷,"若你道心如此飘忽不定,连这点风言风语都扛不下来,怕给我添麻烦,那你大可就此远走。反正你还年轻,有些力气,去找处力气活,攒些老本,未来小富即安,我也无所谓。那只会证明我看错了人。"
余陡愣住了,眼神呆滞,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陈长风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语气中带着几分失望:"你是觉得我恩若青天,觉得再添些麻烦不好意思。可你又何时想过,若你如此道心飘忽,何尝不是将我一片赤忱喂了狗?"
余陡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想了半天,终于吐出西个字:"弟子知错。"
陈长风微微叹息,心中暗想: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当初收他为徒,是看中他心性似璞玉,虽不算上佳,但尚可雕琢。若他真就此放弃,那这块璞玉也就废了。
"不要觉得做什么事都对不起我。"陈长风转身,目光如刀,"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便要登高,哪怕走得慢些也无所谓。我有耐心。可若是半途而废,不但那些同门瞧不上你,连我都会瞧不上你。"
余陡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伸手拍去身上纤尘,近乎是用吼出来的声音道:"谨遵师命!"
陈长风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回去吧,这些日子小心些,可能会有些变动。"
"变动?"余陡有些疑惑。
"不关你事。"陈长风摆摆手,目光深邃,豪情万丈,"你只要知道,未来日子,这赵国境内,只会有一座仙家独领,那便是青萍门,而你,余陡,青萍门开山弟子,便更要拿出些精气神来,可莫要让我多费口舌了。"
余陡看着自家师父的背影,他并不知道赵国境内究竟有多少仙门,但没关系。
清瘦少年心中只觉豪情万丈,终有一日,浮萍能上青天!
青萍院外,温允瞧着这群资质低劣青萍门子弟,不由得皱起眉头。
“就这些人了?”
卢狄喉结滚动三寸,脖颈青筋暴起又生生压下。他躬身时腰间玉坠撞出碎冰声响:"您这手分光掠影的剑术,真真是应了《礼记·学记》里'善教者使人继其志'——"话音未落,忽见温允五指骤然收拢剑柄,骨节爆出金石相击之音。
那女童蹦跳间鬓角绒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边,活像只误入红尘的灵雀。温允睨她一眼,剑穗流苏扫过青石板,溅起星点火光:"瞧好了。"话音裹着剑气首冲云霄,惊得檐角铜铃乱颤如雨打芭蕉。
剑光起时如银河倒泻,满院弟子俱成泥塑木雕。独那女童拍掌脆生生笑开,虎牙咬碎半缕浮光。随行壮汉倒吸凉气,后颈汗毛根根竖若钢针——这哪里是人间剑术,分明是谪仙醉酒后撕了半阙天书!
温允足尖点地腾空,袍角翻涌似泼墨山水。全城屋瓦齐震,万街空巷,人潮如蚁聚观天幕。卖糖翁的铜勺坠地,绣楼娘子绞断丝线,连深巷老犬都夹尾呜咽。忽见城西马厩里,满脸沟壑的老马夫捏碎半截草梗,浑浊眼底掠过鹰隼寒芒。
武安君庙前帷幔无风自动,邋遢汉子掀帘探首,指甲缝里嵌着经年香灰:"后生可畏啊..."枯指凌空一勾,恰似垂钓老叟收竿。九天之上温允忽觉足下灵剑如脱缰烈马嘶鸣,剑柄烫得掌心皮肉焦糊——这哪是御剑,分明是骑了头暴怒蛟龙!
陈长风在阶前负手而立,袖中藏着的龟甲卦象早己裂作齑粉。眼见那剑修如断线纸鸢栽向城楼,嘴角却噙着看斗蟋蟀的闲散笑意。温允坠地时震碎三丈青砖,汗珠顺着眉骨砸进裂缝,竟在石纹里洇出朵带刺海棠。
"陈!长!风!"少年剑修撑地起身,每个字都淬着血气。满城百姓犹在仰颈呆望,谁人知那云端神仙此刻发冠歪斜,活似被顽童扯乱的傀儡丝线。唯有庙前汉子搓着指间香灰轻笑:"是该让这些雏儿知道,武都的天...从来不是纸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