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这日,积善坊的新宅檐角挂满了冰锥。
冰锥倒映着大门和走廊上挂着的一对对大红灯笼,就宛如一排排水晶彩灯,平添了许多热闹。
小丹立在东厢房屋脊上,长喙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翅尖,琥珀色瞳孔倒映着温暖的灯光也倒映出院中忙碌的人影——沈娟正踮脚往门楣上贴桃符,褪色的杏红襦衫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灰鼠皮袄的毛边。
"娘亲!"梅儿拿着一张朱砂纸奔到廊下,腕间的铜铃随着蹦跳一阵乱颤,"舅舅说麦芽糖要用来喂灶王爷,不能给我和姐姐吃!"她踮起脚尖噘着嘴向沈娟告状道。
“舅舅在逗你玩呢,等用麦芽糖和米花做成了冻米糖,就让你们吃个够!”沈娟刮了一下梅儿的小脸说道。梅儿立刻就笑出了声,然后飞快转过身,嘴里唱着儿歌,蹦蹦跳跳着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她要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姐姐。
杜瑛正蹲在西墙根,往青砖缝里塞艾草灰。
祝英娘提着竹篮经过这里,恰好瞧见养女悄悄将系着红绳的一枚细小铜铃塞进砖缝中——那是洪烨昨日送给她的新年礼物,铃舌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瑛"字。
"瑛儿,你来帮娘择芥菜。"祝英娘在她身旁蹲下了身子,竹篮里水灵灵的菜叶还沾着地窖的寒气。
杜瑛应声抬头,发间红绳却不小心勾住了砖缝里探出的枯草,祝英娘伸手去解时,瞥见沈娟正扶着木梯望向这边,指尖里捏着的一叠桃符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竹根从地窖钻出来时,怀里抱着一个陶罐。他将酒罐放到了祭桌上,然后就开了泥封。一股浓烈的松醪酒香,就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庭院。
跟在竹根身后的玄空,拼命吸着鼻子,口水也差一点流了下来。竹根侧过脸,笑着说道:“再忍忍,祭祀过后,你就放开了喝。”
玄空低下头尴尬的笑了笑,却见手中铜罗盘的磁针突然疯狂抖动起来,然后指向了杜瑛刚才埋铃的墙根。
"师兄你看这地脉......"玄空话音未落,竹根己甩出三枚开皇五铢钱,然后就双手结印站着念起了咒语。
铜钱嵌入砖缝的刹那,杜瑛怀中的芥菜突然散落一地——她腕上另一枚铜铃无风自鸣,与地下的铃铛产生了奇异的共振。
梅儿正好走了过来,她蹦跳着正要去捡菜叶,却不料小丹突然从屋檐俯冲而下,翅膀带起的罡风掀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待要喝骂时,却见仙鹤的长喙己啄向墙根,青砖应声裂开了细纹,裹着红绳的铜铃"叮铃"滚了出来。
杜瑛却突然捂住耳朵尖叫了一声,那铃声与记忆中某个雪夜的梆子声重叠在了一起——五岁那年高热惊厥时,养父洪烨正是摇着铜铃为她驱走邪祟的。
"瑛儿!梅儿!"沈娟从木梯跃下时崴了右脚,却仍踉跄着扑向两个女儿,把她们都紧紧拥在了怀里。
祝英娘则默默拾起地上铜铃,用袖口擦了擦沾灰的铃舌。当她要将铜铃系回杜瑛腕上时,女孩却突然抽回手,转头将脸埋进了沈娟的衣襟。
祝英娘的指尖悬在了半空,菜篮里的冰碴正慢慢化开,不知不觉间,她的襦裙下摆垂到了篮子里,裙摆上的缠枝纹就被逐渐浸湿了。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竹根停止了念咒。玄空手中罗盘的磁针,也己停止抖动。
“是地龙在地底下略微动了动身子,好在牠没有翻身。现在没事了!”竹根对还有些惊慌的众人说道,然后摆了摆手就走开了。
年夜饭摆上桌时,檐角的冰锥还在不停的融化,正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滴着水。
玄空白天在院中布下的一座七星灯阵,正闪耀着璀璨的光,仿佛是天上的北斗降落在了人间,
元昊带来了两盘官造爆竹。在两个小女孩的欢笑声中,他将两盘爆竹分别在青砖地上铺展开来,就像在地上盘了两条长长的蜿蜒红蛇。
杜瑛挨着洪烨坐在了上首,鹿皮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桌腿——每当沈娟夹菜过来,她就将陶碗往养父手边推过去半寸
"爹爹吃鱼。"杜瑛突然将糖醋鲤鱼的鱼眼搛到了洪烨碗中。
竹根执筷的手顿了顿——开皇年间洛阳风俗,年夜饭的鱼眼该由幼子孝敬家主。他望向正在给梅儿剥橘子的沈娟,见她的指尖己不知不觉将橘瓣捏出了汁水。
子时的更漏响起时,元昊点燃了爆竹引线。小丹被惊得振翅冲天而上,翅尖扫落的雪沫落了杜瑛满头满脸。
在震耳欲聋的炸响中,女孩突然钻进洪烨怀里,双手死死捂住了耳朵。
沈娟正朝杜瑛伸过去的手臂,在半空中僵了僵后,转而将梅儿搂得更紧了些。
正月十五上元节,天津桥两岸的榆树枝挂满了绢灯。
竹根给姐妹俩各买了一盏走马灯——梅儿那盏画着鹊踏梅枝,杜瑛的却是药师佛持杵降魔。
经过卦摊时,杜瑛突然拽住洪烨的衣袖:"爹爹给我卜个卦吧!"
老卦师将龟甲掷入了火盆,裂痕渐渐显出了"山风蛊"的卦象。
竹根瞳孔骤缩——这正是他在杜家别院曾经见过的凶卦。
杜瑛却指着卦象笑道:"这裂纹多像爹爹药柜里的防风草!"
梅儿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糖画摊子。她拽着杜瑛挤过去时,两个小姑娘的走马灯撞在了一起。
梅儿的鹊踏梅枝卡住了杜瑛的药师佛,绢面"刺啦"裂开了一道口子。杜瑛下意识抬手要打梅儿,瞥见沈娟焦急拨开人群的身影,又默默垂下了手臂。
"姐姐,我的灯!"梅儿噘嘴跺脚,腕间铜铃甩得叮当乱响。杜瑛突然解下自己的灯塞给了妹妹,转身挤出了人群。
她没看见身后的沈娟正举着新买的兔儿灯,在着急慌忙的向他们姐妹俩这边挤过来时,指尖不小心被竹篾刺出了几滴血珠。
这时,小丹子在空中突然发出一阵示警的长唳。
牠在夜空中盘旋三匝,鹤唳声穿透了满街笑语。
桥栏阴影里,杜衡的狐裘正被河风吹得翻卷如旗。
他静静看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柳岸边:洪烨正将杜瑛扛在肩头看百戏,站在旁边的梅儿,举起己咬掉了一半的糖人,正美滋滋的往嘴里塞......
"家主,该走了。"随从低声催促。
杜衡的掌心还攥着一张黄纸符,那是他不久前经过郑宅时,鬼使神差伸手从门楣上揭下来的废弃的旧符。
符纸背面褪色的"沈"字硌得他心里发疼。
小丹突然从高空向他这里俯冲而下,杜衡忙将黄纸符掷入了伊水。
小丹失去了感应,又向上掠去,在他上方的高空中,不断盘旋着。
生怕被鹤儿发现,杜衡不敢再抬头。低头看向水面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见了自己鬓角新添的白发。
在摇荡的涟漪中,他也仿佛看见了竹根道袍下隐约露出的一枚同心结——与他怀中那枚被火燎过的己经有些焦黑的同心结一样,都出自沈娟之手。
"去邙山。"话音刚落,杜衡就转过身,快步往巷子里走。
几个随从也快速跟了上去。一阵皂靴声急匆匆碾过了满地碎灯纸,转眼就没入了暗巷之中。
此时的他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杜瑛提在手里的走马灯上,此刻映出了一幅诡异的画面:药师佛的面容,在火光中渐渐扭曲起来,变得如同厉鬼。然后,又忽然变幻成了弥勒佛的模样。就这样,画面在各色牛鬼蛇神与诸佛之间不断幻化着,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