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走了。曾经回荡着琅琅书声的私塾,如今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风穿堂而过,在空寂的院落里打着旋,卷起几片枯叶,又无情地抛下。
这所私塾,曾是秦思齐贫瘠生活里唯一的光源,冬去春来,田埂上的野草顽强地冒出新绿时,私塾先生的长子秦茂才,一身素服,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是回来守孝的。他继承了父亲清癯的轮廓,只是眉宇间多了些风霜砥砺出的沉稳,少了些书卷的迂阔。秦思齐远远望见,心头一热,忍不住跑了过去。茂才见到这曾受父亲青睐的穷学生,脸上也露出温和的笑意,拍着他的肩头询问近况。让他跟随自己一起去武昌府,在武昌府供他读书。因他母亲是寡妇,不能随往,以免闲话!
思齐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巴、快露出脚趾的旧布鞋,“茂才叔”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娘就我一个,身子骨也不硬朗了。我舍不得她一个人在家。”他抬起眼,目光坦诚而坚定,“书,在哪里不能读?我可以借书来看。”
茂才的目光在少年倔强的脸庞上停留了许久,那里面有不甘,有失落,但更多的是对母亲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责任。他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理解,也夹杂着深深的惋惜:“也罢。孝心难得。你若有心,随时到我二弟家来拿去看便是了,我以跟茂山说了”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重新刺破了思齐心头的阴霾。
从此,秦先生家那间幽静的书房,成了秦思齐汲取养分的唯一源泉。茂才的藏书比老先生的更为丰富驳杂,除了西书五经,竟还有几本讲农事、地理甚至草木鸟兽的杂书,这让他如获至宝。他每次去借还书,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
秦思齐最常去的地方,是村头那棵冠盖如云的老槐树下。那里清静,浓密的树荫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遮住了夏日的骄阳,只在地上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槐树巨大的根虬结盘绕,隆起于地面,形成天然稳固的座位。他常常背靠着那粗糙而坚实的树干,膝上摊开一本借来的书,一坐就是大半天。沙沙的翻书声,混合着风吹过槐树叶的低语,是这寂静世界里最美妙的乐章。书本为他打开了一扇扇窗,让他暂时忘却了生活的窘迫和求学的艰难,在文字构筑的广阔天地里自由呼吸。
这天午后,阳光格外炽烈。秦思齐照例坐在老槐树根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从茂才那里借来的《农政全书》,正读到讲桑蚕饲育的章节,琢磨着如何能让家里那几棵桑树多长些叶子。阳光透过叶隙,在他翻开的书页上投下点点晃动的光斑,如同跳跃的金币。他读得专注,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嗡嗡”声,钻入了他的耳膜。那声音微弱而持续,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在宁静的午后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颤动。起初他并未在意,以为是寻常飞虫。然而,那声音仿佛生了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他头顶上方固执地盘旋,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莫名烦躁的执拗。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就在他头顶斜上方,一只体形不大、黄黑相间的野蜂,正悬停在那里,透明的翅膀急速扇动,发出持续的嗡鸣。它的复眼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头部的触角微微颤动,仿佛在仔细审视着树下的这个闯入者。秦思齐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他刚想挥手驱赶,动作却迟了半分。
那只悬停的野蜂,尾部猛地一沉,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闪电般俯冲下来!目标正是他握着书页边缘的左手虎口!“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到刺破空气的轻响。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从虎口刺入!那痛感极其迅猛、极其霸道,仿佛带着某种滚烫的毒素,沿着手臂的筋络向上猛烈窜开,瞬间就冲上了肩头。秦思齐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手中的《农政全书》脱手而出,“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溅起细微的尘土。
“啊!”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迸出来。他猛地缩回手,只见左手虎口靠近拇指根的地方,赫然多了一个细小的红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那红点周围迅速弥漫开一片灼热的红晕,皮肤紧绷发亮,剧烈的刺痛如同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在里面反复扎刺、搅动,还伴随着一种火烧火燎的灼烫感。
那只肇事的野蜂,在完成这致命一击后,似乎也耗尽了生命,小小的身体在空中挣扎着打了个旋,便无力地坠落在秦思齐脚边的草丛里,几条纤细的腿徒劳地蹬了几下,不动了。
剧痛让秦思齐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他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小小的蜂尸,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翻腾——这小小的虫豸,竟让他如此痛苦!他恨恨地抬起脚,想把这可恶的肇事者碾碎。
而后突然想到,蜜蜂=蜂蜜=钱!这就来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