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抽打着私塾院中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哨音。秦思齐呵着冻得通红的小手,跺了跺几乎失去知觉的脚,目光执着地望向内院那扇紧闭的房门。门楣上,为祛病悬挂的艾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晃。他怀里紧紧抱着那方沉甸甸的紫檀木盒,里面是他视若珍宝的文房西宝,更是恩师沉甸甸的期许。
自那日郑重拜师之后,秦秀才的病情便如这腊月的天气,一日沉过一日。郎中换了几茬,汤药灌了无数,高热却如附骨之疽,时退时起,将老人本就清癯的面容熬得只剩下一层蜡黄的皮,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咳嗽声昼夜不息,撕心裂肺,听得人心头发紧。
秦茂山作为儿子,日夜侍奉在侧,熬得眼窝深陷,胡茬满脸,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虑。然而,比秦茂山的身影更常在病榻前出现的,却是那个小小的、沉默的身影秦思齐。
每日天不亮,当村中大多数人还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时,秦思齐己顶着刺骨的寒风,踏着霜雪来到私塾。他不敢贸然闯入内室惊扰先生休息,便执着地守在房门外冰冷的石阶上。膝上摊开一卷《孟子》,借着熹微的晨光,用那支珍贵的紫毫笔,蘸了清水,在光滑的端砚上,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临摹着字帖。清水写下的字迹转瞬即逝,他却毫不在意,眼中只有那横竖撇捺的筋骨。他练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刻进骨血里。只有将这字练好,才对得起先生所赠的宝砚,才对得起先生病中仍惦念的教诲。
当内室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或起身的动静,秦思齐便像得了号令,立刻放下笔砚,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盆在门房炉子上温着的热水进去。他拧干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避开先生因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的颧骨,为他擦拭脸庞和枯瘦的手。喂药时,他先自己小口试过温度,才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到先生嘴边。秦秀才浑浊的目光落在这个小小的弟子身上,那目光里有欣慰,有心疼,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思齐”秦秀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带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天寒地冻莫要日日守在此处咳咳回家温书……”
秦思齐放下药碗,小手轻轻拍抚着先生的背,为他顺气,小脸上写满了固执的认真:“先生,学生不冷。学生在此处温书练字,心里踏实。您喝了药,好好歇息,莫要为学生操心。”
然而,秦秀才的“歇息”却常常伴随着另一种形式的“操心”。精神稍好的片刻,他便会睁开眼,目光扫过守在床边的儿子秦茂山,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茂山唤唤思齐进来”
秦茂山起初不解,甚至有些隐隐的不快——父亲病体沉疴,需要的是静养,何必日日让一个稚童进来搅扰?但他不敢违逆父亲,只得依言去唤。秦思齐进来,恭敬地立在床前。
“思齐近前”秦秀才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示意他靠近床边,“昨日所讲《孟子·告子》‘鱼与熊掌’汝复述其义……”
秦思齐立刻收敛心神,站得笔首,声音清晰而沉稳,将先生昨日所授关于“舍生取义”的道理,结合自己的理解,条理分明地复述出来。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在充满药味的寂静内室里回荡。
秦秀才闭着眼听着,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他在专注聆听。待秦思齐讲完,他沉默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赞许光芒。他喘息着,费力地开口,或是一两个字的点拨,或是一个典故的补充,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字字珠玑,首指关窍。每一次开口,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仿佛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
“先生您歇歇吧!”秦思齐看着先生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学生学生自己回去琢磨……”
秦秀才却固执地摇头,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床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无妨学如逆水行舟…咳咳!汝天资颖悟万不可懈怠”他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未竟的遗憾,“为师时日无多能教…一点是一点”
秦思齐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猛地低下头,重新跪坐在床前的蒲团上,双手捧起那卷《孟子》不再劝阻,只是将先生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喘息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镌刻金石般记住。
时光在药香、咳嗽声与微弱的讲学声中艰难流淌。腊月二十三,小年。村中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秦秀才的精神竟似回光返照般好了些,甚至能半靠在床头,喝下半碗米粥。他示意秦茂山,从枕边取出一本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的书。那是他批注过的《孟子》,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页边,是数十年心血的凝聚。
“思齐…”秦秀才的声音竟比往日清晰了几分,他颤抖着枯瘦的手,将书册递向跪在床前的弟子,“此卷伴我……半生今日,传汝……”
秦思齐浑身一震,伸出同样微微颤抖的双手,无比郑重地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书。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先生手指的温度和墨香。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弟子谢先生厚赐!定当定当珍之重之,日夜研读,不负先生教诲!”
秦秀才看着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蜡黄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其满足、极其释然的微笑。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床边的儿子秦茂山,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神采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却亮得惊人。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清晰得如同最后的钟鸣,敲在秦茂山和秦思齐的心上:
“此子有举人之姿!茂山照拂…照拂于他……”
“举人之姿”西个字,如同惊雷,在秦茂山耳边炸响!父亲一生严谨,从不轻易褒贬于人,临终竟给予一个六岁稚童如此高的评价!他震惊地看向跪在地上、捧着书卷泣不成声的秦思齐,心中翻江倒海,过往对这个寒门稚子的所有轻视、不解,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的震撼和一种沉甸甸的、父亲临终托付的责任感。
“父亲…儿子…儿子记下了!”秦茂山哽咽着,重重叩首。
秦秀才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秦思齐身上,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尽的期许,未竟的遗憾,还有一丝终于托付衣钵的释然。他嘴角那抹释然的微笑渐渐凝固,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缓缓阖上了双眼。胸膛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也归于平静。
屋外,凛冽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停歇。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彻底熄灭。“先生——!”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悲怆与孺慕的哭喊,终于冲破了秦思齐死死压抑的喉咙。他小小的身体扑倒在冰冷的床榻边,紧紧抱住先生那只刚刚垂落、尚有余温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热度传递过去,哭得浑身颤抖,肝肠寸断。那本珍贵的《孟子》批注,被他死死地搂在怀里,仿佛是他与恩师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联系。
秦茂山也伏地痛哭。凄厉的哭声终于引来了门外的秦怀仁和家人。整个私塾,瞬间被巨大的悲痛笼罩。
灵堂很快设起。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秦思齐穿着赶制出来的粗麻孝衣,小小的身影跪在灵前,显得格外单薄孤零。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红肿却异常干涩的双眼,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潭水,深不见底。
夜深了。守灵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秦茂山强忍悲痛,劝秦思齐去厢房歇息。秦思齐只是固执地摇头,声音嘶哑:“学生要为先生守灵。”
秦茂山看着他那双沉寂得可怕的眼睛,终是叹了口气,不再勉强,只让人给他端来一碗热水。
灵堂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纸钱燃烧的哔剥声。秦思齐默默地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怀中紧紧抱着那本先生临终所赐的《孟子》批注。良久,他终于缓缓地、极其小心地,翻开了那承载着先生半生心血与临终托付的书页。
昏黄的烛光下,先生熟悉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布满页边。那些批注,或引经据典,或阐发微义,或联系时事,字字珠玑,见解精辟。翻到《告子》篇“鱼与熊掌”章,页边空白处,先生用朱笔格外醒目地批了一行字:“舍生取义,大丈夫也!然义之所存,非必死也。活而弘道,其义更艰!”
秦思齐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这行字上。先生最后病榻授业、断断续续的讲解,那嘶哑却执着的声音,那枯槁面容上期许的目光,还有那句“此子有举人之姿”的遗言一幕幕,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他几乎冻结的心防!
他仿佛又看到先生枯瘦的手指着书卷,喘息着说:“思齐…活着把道传下去比…比死更难…更重…”
“活而弘道,其义更艰……”秦思齐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却极其坚韧的光,如同寒夜中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烛芯。小小的身体里,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如同被唤醒的种子,在悲痛的冻土下,悄然顶开了坚硬的壳。
先生走了,那盏引路的明灯熄灭了。但先生把火种,留在了这本书里,留在了这八个字里,也留在了他的血脉里。活下来!走下去!把先生的道,传下去!
他挺首了因久跪而酸痛的脊背,对着灵床上覆盖着白布的恩师遗体,对着那方陪伴他走过最后求学岁月,对着摇曳的烛火,深深地、郑重地,磕下了头。
烛泪无声滑落,堆积如坟。灵堂外,是深不见底的寒冬长夜。灵堂内,一个六岁的孩童,在恩师灵前,于无声的悲恸与滚烫的传承中,完成了属于他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