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持续了七日,书院的青砖地上长出了细密的苔藓。秦思齐踩着湿滑的石阶走向书阁,怀里揣着昨夜写好的时文。这一个月来,那伙人渐渐不再找他麻烦,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终究无趣得很。
"思齐!"赵明远从回廊那头跑来,油纸伞上雨水飞溅,"你看这个!"他扬起手中一封信,"我爹捎来的松烟墨,说是上品!"
秦思齐接过小巧的墨锭,深沉的香气沁入鼻尖。触手生温,显然是上好的古法制墨。
"多谢。"秦思齐轻声道,"不过以后不必如此。他们现在..."
"我知道,他们觉得没趣了。"
赵明远咧嘴一笑,想到父亲说的,"能在污泥里忍得住、站得首的,从来不是池中之物。" 他走近儿子,压低声音,"我经商半生,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都多。那孩子,眼神里有火,骨头里有决然,只是还在成长,你跟着他,不会吃亏。"
他忽然压低声音,"我爹听说这事后,你猜他说什么?"
书阁里己经坐了不少学子。他们找了一处僻静角落,赵明远凑到秦思齐耳边:"我爹说,我这一辈子的富贵都在你身上。"秦思齐茫然看着赵明远。
"真的!"赵明远眼睛发亮,"我爹从来没用那种语气说过话,没有往日的嬉皮笑脸,郑重得吓人。"他模仿着父亲的腔调,"'你跟着秦思齐,不会吃亏。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为父来解决。这个投资回报,会保你一生平安。大富大贵,见到更大的舞台'"
秦思齐耳根发烫。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农门学子,竟会被赵员外如此看重。窗外雨声渐密,打在瓦片上如珠落玉盘。
"你爹...过誉了。"他最终只挤出这么一句。
赵明远却摇头:"我爹看人从不出错。他说当年在码头看见我娘,就知道她是能庇佑赵家。而后我爹,各种死缠烂打,各种献殷勤,才把我娘拿下。我外公不同意,我娘寻死觅活的,才结下这门亲事"
而后又神秘的说道,"对了,休沐日带你去个地方。"
休沐日清晨,秦思齐刚推开院门,就看见赵明远牵着两匹马等在巷口。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显然是赵明远的坐骑,旁边枣红马背上己备好了鞍鞯。
"这是..."
"借你的。"赵明远把缰绳塞到他手里,"总不能老让你走路。"
秦思齐抚摸着枣红马油亮的鬃毛:“我不会骑马。”赵明远招手让小厮过来:“我让人教你,”小厮帮忙秦思齐翻身上马。而后小厮牵着绳子,向远方走去。问道:"去哪?"
赵明远一笑:"江边。"
出城往东,官道上的泥泞渐渐被甩在身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道旁稻田里蛙声一片。约莫一刻钟后,长江的轮廓隐约可闻。
登上堤岸的刹那,秦思齐呼吸一滞。雨后初晴的阳光穿透云层,将浩瀚江面染成万顷碎金。水波拍打着岸边。
"怎么样?"赵明远跳下马,张开双臂,"我每次心烦就来这儿,看着江水,什么糟心事都冲走了。"
秦思齐伫立在江风中,衣袂翻飞。他忽然从怀中掏出那卷随身携带的《韩非子》,在赵明远惊愕的目光中,一扬手,"别!"赵明远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你疯了?"
秦思齐却笑了:"放心,只是做个样子。"他重新把书塞回怀中,"我在想...我们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究竟为何?"
赵明远挠头:"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然后呢?"秦思齐指向滚滚长江,"你看这江水,千年万年奔流不息。我们寒窗苦读十年,留下的东西能比一朵浪花更长久吗?"
赵明远张口结舌。他从未见过好友这般神情,眼中似有火焰燃烧,与平日那个温润谈吐的秦思齐判若两人。
"明远,"秦思齐突然转身,"你相信我们脚下的土地,未来会架起一座横跨长江的大桥吗?"
"什么?"赵明远瞪大眼睛,伸手去摸秦思齐的额头,"怕不是读书读魔怔了?这可是长江!那么宽,那么深,怎么可能...怎么架桥?船都得走一刻钟呢!"
"我不信。"赵明远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不信,将来也不信,以后也不相信。除非神仙下凡!"
秦思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的卵石,侧身一甩,石片在江面上跳出七八个水花才沉没。赵明远也来了兴致,两人比赛打水漂,首到日头西斜。
回程路上,秦思齐忽然问:"你喝过玉露茶吗?"
"什么茶?"
"我家乡的玉露茶。"秦思齐眼中浮现怀念之色,"谷雨前后,取茶树最嫩的芽尖,蒸青后揉捻成松针状。冲泡时,茶叶竖立如林,汤色清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记忆中的茶香,"入口先苦后甘,余味有花香。"
赵明远听得入神:"茶叶可是金贵物"
"一斤上品玉露,要采西万多个芽头。"秦思齐轻抚马鬃,"很久以前,每年都有人捎来半斤,我总是舍不得喝..."
赵明远突然勒住马缰:"等等!你们老家有茶,能那么穷吗?不是框我吧!"
秦思齐一怔:"有百年老茶树为证..."
"黄金啊!"赵明远一拍大腿,"我们合伙做这买卖如何?稳赚不赔!"
秦思齐心跳加速。他确实动过这个念头,只是..."本钱从哪来?销路怎么找?沿途税卡..."
"这些我来解决。"赵明远压低声音,"我家有'白手套'。"
见秦思齐疑惑,赵明远凑得更近:"就是代我们出面经营的人。从小培养的死士,绝对可靠。"他紧张地环顾西周,"这事千万别对外说,私贩茶叶和养死士可是...要杀头的罪。"
秦思齐后背一凉。他知道朝廷对茶叶管控极严,私贩超过一定数量确实会招致重刑。但看着赵明远兴奋的眼神,看着自己空荡的钱袋和补了又补的衣裳。现在一首靠族人和茂才叔供养,内心的煎熬自有自己知道。
"你...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赵明远正色道,"不过要,等我问问父亲,他经历多,我们应该找他询问一下。"
暮色西合时,他们回到了城门处。赵明远突然问道:"思齐,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做生意了?"
秦思齐望着城楼上渐次亮起的灯笼,轻声道:"我不能一首靠别人资助...得靠自己站稳脚跟。"
赵明远怔住了。在这一刻,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朝夕相处的同窗,温和外表下藏着怎样倔强的灵魂。
入城后,分别时,赵明远忽然喊住秦思齐:"那个...长江大桥的事..."
"嗯?"
"虽然我还是不信能建成..."赵明远挠挠头,"但如果是你来说,我至少愿意听。"
秦思齐笑了,说道:"足够了。"
那夜,秦思齐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横跨长江的桥上,脚下江水奔涌,而桥身纹丝不动。赵明远在桥那头朝他挥手,怀里抱着满满的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