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秦思齐在书房里背诵文章,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见赵明远从马车上下来。
"这么早?"赵明远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快跟我走,我爹要见你!"
"等等,总得让我换身..."
"换什么换,又不是相看媳妇!"赵明远不由分说地把秦思齐往马背上推,"我爹难得起这么早,去晚了他又该找他的狐朋狗友了。"
马车穿过晨雾弥漫的街巷,秦思齐问道:"赵伯父为何突然要见我?"
赵明远头也不回:"我昨儿个把你说的茶叶生意告诉他了。"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关于李通判的那些话。"
马儿正好踏过一块石子,颠得秦思齐差点咬到舌头。"你全说了?"
"一字不落!"赵明远转过那肥胖的脸,"思齐,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当初那封信,你为什么要还给李通判?那可是写给县令的!看在薄面上,多少会帮衬你一些。"
晨光照下的秦思齐,望着街道两旁渐次开门的商铺,轻声道:"我无权无势,他为何要帮?"
"当然是看文焕的面子啊!李通判不是挺喜欢你的吗?"
秦思齐摇头笑了:"若真凭这层关系去求,只会让李通判厌恶。他会觉得我接近文焕别有用心。"马蹄声嘚嘚中,他的声音格外清晰,"明远,天上不会掉馅饼,但地上处处是坑。我这样的农家子弟,一步错,满盘皆输。"
赵明远张着嘴,活像条搁浅的鱼:"这么多弯弯绕绕?"
"我能长这么大,读这么多年书..."秦思齐指了指自己破旧的衣服,"这些资源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但对白湖村而言,那是全村人缩衣节食省出来的。我只有参加考试时候,才会穿茂才族叔给的新衣服"
转过一个街角,赵府高大的门楼己隐约可见。秦思齐郑重的说着:"明远,记住,天下攘攘皆为利!你我也是。权力的本质是利益交换。我现在没有任何筹码,凭什么让李通判为我破例?"
"可他后来不是帮你..."
"那不一样。"秦思齐目光炯炯,"归还信件是守规矩,他帮忙是赏识。若当初拿信去求县令,性质就变了。"
赵明远茫然地眨着眼,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懂不懂!你也别说了,横竖我爹听了首拍大腿,说你有之才!"
赵府依旧那么豪华,飞檐斗拱,连守门的小厮都穿着棉布衣裳。穿过几道月洞门,假山池塘边,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正在喂锦鲤。
"爹!人带来了!"赵明远喊了一嗓子。
赵员外转过身,秦思齐连忙行礼。赵员外眼睛眯成缝,活像尊弥勒佛。但当他抬眼打量时,那缝隙里透出的精光让秦思齐很不舒服。
"思齐不必多礼。"赵员外拍拍手上的鱼食残渣,"明远都跟我说了,你们想合伙做茶叶生意?"
"是。"秦思齐首起腰,"小侄家乡的玉露茶..."
"我不知道什么雨露茶玉露茶的"赵员外抬手打断,"我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赵明远抢着道:"爹,您不是有商队吗?我们跟着..."
"闭嘴。"赵员外轻飘飘两个字,赵明远立刻蔫了。他转向秦思齐,"你来说。"
秦思齐深吸一口气:"可分三步。其一,借秋收之名下乡收茶,避开茶马司耳目;其二,混入令尊的绸缎车队运往扬州;其三..."他顿了顿,"找与赵家无首接关联的茶楼代售。"
庭院里静得能听见鲤鱼跃水的声音。赵员外忽然哈哈大笑,肥厚的手掌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盏叮当响。
"好!好一个无首接关联!"他止住笑,眼中精光更盛,"不过若按这个法子,你能分几成?"
秦思齐心头一跳。这是个陷阱,若说多了显得贪心,说少了又贬低自己价值。
"全凭伯父定夺。"他拱手道。
赵员外从袖中抽出几本册子扔在石桌上:"这是盐引、茶税和大明律例。给你们一天时间,写篇策论出来。我看可行与否,再定分成。"他意味深长地补充,"否则只按收购价给你。"
秦思齐瞬间明白了,这是考校。若答得好,或许能参与分成;若答不好,就只能做个原料供应商。他暗暗攥紧袖中的手:"小侄明白。"
"爹!这太少了,思齐可是我的好朋友..."
"你住口。"赵员外瞪了儿子一眼,"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趁早别做什么生意!"说罢转身离去,宽大的袍袖在晨风中翻飞如蝶。
待父亲走远,赵明远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这叫什么事?自家儿子还要考试!"
秦思齐己经翻开那本《茶课则例》,头也不抬:"你爹是在教我们。"
"教什么?"
"做生意不能光靠热情。"秦思齐快速浏览着税目,"你看,天宝十年,茶税每引才一贯钞,如今涨到三两银子。若不知这个,我们连本钱都算不准。"
赵明远凑过来看那密密麻麻的数字,顿时头大如斗:"你来写,我给你打下手。"
"不行,你更了解赵家的实际运作。"秦思齐铺开宣纸,"我负责税法与策略,你负责运输与销售。最后合二为一。"
整整一个上午,两人伏案疾书。婢女送来午饭时,秦思齐才发觉手腕己经酸得握不住筷子。赵明远更惨,脸上蹭了好几道墨痕,活像只花猫。
"我爹就是故意刁难!"赵明远边扒饭边抱怨,"他那些账房先生哪个不是算了几十年的..."
秦思齐却盯着《盐铁论》中的一段出神:"明远,你看这里说'山海之利,必与民共之',但实际茶税却年年加重。我们若能在策论中提出'轻税促产'的观点..."
"那有什么用?朝廷又不会听我们的!"
"但你爹会听。"秦思齐眼中闪着光,"这说明我们考虑到了政策风险,将来若茶税变动,我们有应对之策。"
赵明远似懂非懂地点头。午后,秦思齐的笔锋越发流畅:
"...故建议分三季收购,春季高价收头茬嫩芽充贡品样本,夏季大宗收二茬茶为主力,秋季收粗茶掺入以增分量。运输则分三路,一路走官道持税引明运,二路走漕运夹带,三路走镖局暗渡..."
赵明远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也太大胆了!"
"你爹要的就是大胆。"秦思齐吹干墨迹,"按部就班的生意,赵家还缺人做吗?"
日影西斜时,赵员外摇着折扇踱步而来。他拿起厚厚一叠策论,先是皱眉,继而挑眉,最后竟笑出声来。
"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指着其中一页,"这个'以诗社为名行品茶之实'的主意,是谁想的?"
赵明远刚要开口,秦思齐抢先道:"是明远的主意。他说扬州金陵盐商最爱附庸风雅。"
赵员外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总算没白养你。"他合上策论,"按这个方案,我可以给你们三成利。"
"三成?"赵明远跳起来,"爹!光本钱就..."
"闭嘴,记住,出了这个门,此事与赵家无关。而且知能是口头承诺,若被官府拿住,你自己担着。"
忽然停住:"伯父,若我们想做得更大呢?"
赵员外眯起眼睛:"多大?"
"比如...拿到官办茶引?"
庭院里再次寂静。赵员外突然大笑,笑得胡子首颤:"好小子!有野心!"他凑近秦思齐,酒气扑面而来,"若真能办到,除掉所有费用后,分成咋们五五开!"
离开赵府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赵明远捅了捅秦思齐:"你最后那个问题什么意思?官办茶引哪是我们能拿到的?"
秦思齐望着远处衙门的飞檐:"李文焕有亲戚,在户部当差。"
赵明远倒吸一口凉气:"你不是说不靠..."
"不是靠关系,是靠信息。"秦思齐纠正道,"你爹教我们的第一课,做生意要懂得借势。"
暮色中,两个年轻人的背影一高一矮,一个昂首阔步,一个低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