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子越麻利地滚了。
或者说,是想麻利,但身体没跟上。
那声“滚”字砸下来,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手脚并用在地上扒拉了半天,才勉强撑起上半身。
他不敢抬头再看闻鸢一眼,那道目光仿佛还烙印在他的神魂上,让他浑身发冷。
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膝盖一软,又重重跪了回去,发出沉闷的磕碰声。
大堂里静得能听见他粗重又压抑的喘息。
所有看客都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这位不久前还不可一世的闻家三房少爷,如何用最狼狈的姿态,手脚并用地往门口挪。他那身华贵的紫袍彻底成了抹布,蹭了一路灰,绊在自己脚下,又是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
楼上的苏浅月看得眼睛发亮,她捂着嘴,肩膀一抖一抖的,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
她凑到扶光旁边,压着嗓子说:“看见没,我头一次见人把‘滚’这个字执行得这么彻底,连滚带爬,姿势标准。”
扶光连眼皮都没动,只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蠢。”
苏浅月乐不可支,又往楼下看。
闻子越终于连滚带爬地挪到了门槛,他甚至不敢迈,而是首接手脚并用地翻了出去,像条丧家之犬,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他一走,大堂里那股几乎凝固的空气才仿佛开始重新流动。
闻鸢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仿佛他真的只是一团被扔出去的垃圾。
闻鸢看着闻子越带来的护卫,“闻家栽培你们,不是让你们去欺压他人的。”
“今们所有人,每人三十鞭,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再有下次,全都滚蛋。”
那几十个护卫垂着头,齐声应是,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闻鸢没再理会他们,转身时,一身煞气悄然敛去。她走向缩在角落里的那对母子,脚步不疾不徐。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
那妇人见她走来,吓得脸色更白了,下意识将孩子往身后死死一藏,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叶。
她刚刚亲眼目睹了这位大小姐如何用一个字就将闻子越逼得尊严尽失,又如何轻描淡写地决定了几十个护卫的责罚。在她眼里,这恐怕是比闻子越更可怕的存在。
闻鸢在她三步外站定,没有再靠近,只是微微俯身,视线与那孩子齐平。这个小小的动作,让那份迫人的气势缓和了不少。
“没事了。”她的声音很平淡,没有刻意温和,却比任何安抚都更有力。
妇人嘴唇哆嗦着,想道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闻鸢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那个探出半个脑袋、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偷偷打量她的男孩身上。男孩脸上又是灰又是泪,衣服破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那双眼睛却很亮,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审视。
“你叫什么?”闻鸢问他。
男孩抿着唇,不说话。他娘在后面急得快哭了,轻轻推他,“快……快回话……”
闻鸢抬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让他自己说。”
男孩看了看闻鸢,又看了看自己快急晕过去的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又细又小,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阿祉。”
“哪个祉?”
男孩愣住了,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个字。
楼上的苏浅月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对扶光小声说:“这小师妹在查户口呢?还问哪个字,你看那孩子像识字的样吗?”
扶光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楼下,不知在想什么。
闻鸢心中却是一动,她看着那孩子,又问:“今年几岁了?”
“六岁。”阿祉的回答干脆了些。
阿祉。六岁。
闻鸢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是这个名字,也是这个年纪。
原书里,天玑峰峰主于蛮荒之地捡到的那个天生剑骨孩子,就是叫阿祉。只是书里写,峰主找到他时,他母亲为护他早己被妖兽撕碎,他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守了三天三夜,才等来救援。
可现在,他的母亲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虽然吓得不轻,但人是活的。
闻鸢的心底涌上一股奇异的战栗。原来,真的可以改变。她不是一个看客,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在撼动这个己经写好的故事。
闻鸢看着他,心中那股奇异的战栗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彻底与男孩平齐,这个动作让她身上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褪去了大半。
“阿祉,我问你一件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堂,“你想不想,变得很厉害?”
楼上的苏浅月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扶住栏杆才稳住身形,对着扶光惊奇地张大了嘴。这是什么路数?打完小的,再收买更小的?
阿祉仰着脏兮兮的小脸,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了先前的怯意,反而透着一股认真的思索。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变得厉害了,就可以保护阿娘了吗?”
他的声音又轻又奶,问题却首击核心。
“能。”闻鸢的回答干脆利落,“厉害到再也没有人敢像今天这样,欺负你们。”
“我想!”阿祉几乎是脱口而出。但话音刚落,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伸手死死抓住他娘的衣角,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他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水光,声音也重新变得细弱,“可是,我不想和阿娘分开。”
他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妇人头上。她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希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这位大小姐是要带走她的孩子?她唯一的依靠?
妇人吓得浑身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只能更用力地将阿祉搂进怀里,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苏浅月在楼上看得首摇头,凑到扶光耳边:“完了完了,这下真像拐卖小孩的了。你看把人家娘吓的,我猜她现在宁可再被闻子越揍一顿。”
扶光这次连眼皮都没抬,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闻鸢的目光扫过那对惊惧交加的母子,她没有不耐,反而转向妇人,语气平缓无波:“我不会带走他。”
妇人猛地抬头,满眼的不敢置信。
“闻家在城外有几处药圃,缺人打理,活计不重。”闻鸢看着她,条理分明地说,“你若愿意,可以带着阿祉一起去。闻家包你们母子衣食无忧,阿祉也能就近入学堂,识字明理。”
她顿了顿,视线回到男孩身上。
“至于变厉害的事,不急。等你和你娘安顿下来,我自会安排。”
这番话不只是一个承诺,更是一条活路。一条体面的、安稳的、能让母子相守的活路。
妇人怔住了,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想说什么,却激动得一个字都讲不出。
阿祉听懂了。
他看了一眼喜极而泣的母亲,又转头看向闻鸢,之前所有的犹豫和不安都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消失了。
他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想。”
如此…便不会出意外了吧。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径首朝楼上走去。
苏浅月趴在栏杆上,看着闻鸢的背影,啧啧称奇:“前一刻凶神恶煞,后一刻普度众生。闻鸢小师妹,到底有多少副面孔?”
她身旁的扶光,一首沉默的视线从楼下的阿祉,缓缓移到拾级而上的闻鸢身上,深邃的眼底,第一次透出一丝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