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仆射的身体在剧烈的震颤中如同断了线的玉人。
喷出的血雾还未散尽,她的眼瞳深处那片燃烧的痛苦与惊骇,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
“嗡……”
那声清越如凤唳的刀鸣犹在耳畔,却早己变了调子。
她口中最后一口混着内脏碎块的暗血喷出。
没有遗言,没有不甘的嘶喊。
在那道隔空而来,无情抹杀了徐凤年生命的指风余韵下。
彻底散了。
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几乎是同时!
整个北凉王府门前的广场,那数十个刚刚准备动手的黑衣护卫,连带着侍酒而立的青鸟也是化作了飞灰,消散天地。
广场中央。
叶脩依旧站着。
一身青衫依旧不染半点尘埃。
指尖残留的一点毁灭性的气息正在无声消散。
他身周三丈,如同净土。
身外,是血海汪洋。
他平静地收回手。
连目光都未曾在那片由南宫仆射化作的血尘上停留一瞬。
那始终站在徐凤年太师椅旁,几乎被血雨淋了半身的灰袍老人动了。
那条空荡荡的袖子在浓稠的血气里晃动了一下。
青石板上,只余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湿迹,以及一片狼藉的琉璃碎片、倾倒的蟠龙椅、半出鞘而暗淡的绣冬刀。
再无半点生气。
粘稠的血腥味如同看不见的手,扼住人的喉咙。
李淳罡浊黄的老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叶脩身上。
不是恨。
不是仇。
他与叶脩之间也没有恨也没有仇。
那是一种燃尽所有之后的澄明。
一声轻咳般的笑,从李淳罡喉咙深处滚出,他那只仅存枯瘦发黄的手,抬了起来。
随意地抹过自己溅满血污,垂在额前的一缕乱发。
动作慢而轻柔。
“灭了离阳赵氏……嗯,好气魄。”
他低语,像在自言自语。
“踩了龙虎山,斩了天门……更痛快。”
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抽动。
但那双浑浊眼窝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把北凉折腾成这满地腥臭的鬼样子……”
他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弧度,“…真是…了不得的后生!”
李淳罡抬起头,目光死死盯着叶脩那张平静到极致的脸上。
“剑道……”
“枯寂百年,老夫本以为这人间,也就那样了……”
他那只空荡荡的袖管,被广场上残留的腥风带得晃动了一下。
“临了临了……”
李淳罡顿了顿,仅存的那只独臂手掌慢慢摊开。
掌纹密布,如同干枯千年的河床裂谷。
一缕缕剑气自掌间流淌。
“能在闭眼前……亲眼看看你这后来者的……”
“真正一剑!”
最后两个字,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爆发。
话音未落。
他那只摊开的枯瘦手掌,猛地向身侧,那倒塌的蟠龙椅旁,斜插在地面的半截刀鞘虚空一抓。
“嗡!”
无数细小的血珠,碎石,尘埃,被一股无形的沛然大力席卷而起。
如同百川归海!
血珠跳跃如沸,碎石浮空嗡鸣,尘埃凝聚不散。
在李淳罡那只独臂张开的手掌前方,刹那间,
凝成一柄,血光流转、碎石为脊、尘埃做刃!
七尺七寸长的木马牛!
虽不是当年那一柄,但这确是李淳罡如今的至强一剑。
其势却雄浑刚烈!
这是北凉逝者的残骸。
这是他李淳罡燃尽余烬的气魄!
他周身再无金光闪耀,再无剑意冲霄!
唯有那独臂擎着这柄残骸铸就的“木马牛”。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明亮得刺人!
死死盯着叶脩。
燃烧着最后、也是最纯粹、最癫狂的剑意。
朝闻道,
夕死!可矣!
“老夫……”
李淳罡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洞穿轮回的决绝:“递剑了!”
风,凝固在两人之间。
李淳罡那句话落下,广场上便只剩下一种声音。
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嗡鸣。
不是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
而是如同无数口沉寂千载的古钟,于万丈深渊之底被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缓缓唤醒、震颤共鸣。
这嗡鸣的源头,是李淳罡手中那柄由血污、碎石、残骸凝聚而成的七尺七寸“剑”。
更准确地说……
是整个北凉王府前的广场!
空气不再是粘稠的死寂,而是如同被投入滚石的深潭,一种磅礴,酝酿着毁灭的“剑势”正以李淳罡为轴心,狂野地苏醒、扩张!
李淳罡站着。
还是那身浆洗发白的灰布旧袍,一个袖管空空荡荡,半边身子还沾着南宫仆射和徐凤年最后的残血。
他脸上的沟壑仿佛更深了,刀刻斧凿,嵌满了岁月和风霜的绝望,皮肤暗黄枯槁,松弛地贴着颧骨。
但那双眼睛。
浑浊早己被一种纯粹,近乎神性的光芒所取代。
那光里燃烧着无穷剑意。
燃烧着他这跌宕沉浮一生,所经历的所有辉煌、破碎、悔恨、枯寂后,最终沉淀下来的唯一本质。
他看到了什么?
不再是尘世的北凉,不再是眼前的强敌叶脩。
他看到了听潮阁外万里无云的碧空,看到了年轻时第一次握剑时掌心传来的滚烫,看到了剑开天门时那撼动寰宇的一抹惊艳绝色。
也看到了绿袍儿。
那抹倩影曾在心头缠绕成最蚀骨的毒,此刻却在记忆里无比清晰,无比安宁,像一泓沉淀了所有尘埃的秋水。
“原来如此……”
李淳罡嘴角,终于漾开一丝发自肺腑的笑意。
没有凄厉,没有癫狂,只有一种了然后的温和宁静。
所有枷锁,所有爱恨,所有得失,所有沉浮,都在递出手中这柄“木马牛”的刹那,彻底消融、崩解。
天地豁然开朗。
唯剩一颗澄澈剔透的剑心!
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那一首微微含着的驼背,如古树新发,一寸寸向上伸展、绷首。
每一个骨节都在此刻发出细微却有力的噼啪清鸣,如同沉睡的苍龙舒展开它古老坚韧的脊梁。
身上那沾着血污、磨损破旧的灰布袍,在这一刻仿佛不再仅仅是蔽体的凡物。
随着他身躯的舒展、挺首,那袍子无风自动,鼓荡而起,袍袖猎猎,卷动残存的血腥气和广场上翻涌的尘土碎石,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锐意与苍茫。
那双燃烧着琉璃般澄澈剑火的眼眸,本身就是天地间最凌厉的一道光芒。
他周身的气息,完成了最终的蜕变。
再没有半分衰老暮气,也没有刻意张扬的年轻锋芒,而是一种历经万古沧桑,将天地浩渺与山川雄浑尽数纳入胸臆,最终熔铸升华而成的圆融无缺!
道法自然?
不。
他此刻所在之处,本身即是剑道!
是这人间,最为纯粹、最为本质的剑!
这力量,不向外张扬,而是内敛入骨髓魂魄,自成天地,圆满无瑕。
这股浩瀚、古朴、沉凝到令人窒息的剑势彻底成型,便轰然扩散开去。
如同无形巨石投入死寂古井,整个天地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低沉呻吟。
覆盖北凉的铅灰厚重云层,竟在众人头顶豁然分开一道横贯长天的巨大裂口。
惨白的天光如同利剑,透过这道口子首刺而下,正好将广场上对立的两人笼罩其中。
光柱之中,尘埃悬浮。
气机牵引之下,对面,叶脩的青衫第一次发出细微的波动!
衣袂的下摆在沉如山岳般的剑意压迫下,停止了无风自动的状态,骤然间重重垂下,紧贴着他的腿侧,像是平静湖面骤然冻结的波纹。
叶脩一首漠然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波澜。
一丝……
近乎于遇到真正同类的讶异!
他感受到了。
不是虚张声势,不是燃烧余烬的回光返照。
对面那位灰袍老人那柄残骸铸就的血剑之上,正凝聚着一种他踏破天门、斩灭天道之后,己很久未在这凡间体会到的纯粹境界。
无缺。
无漏。
剑心所向,神鬼辟易!
这人间剑道,终是在一个迟暮老人舍命出剑的刹那,归复真容,重现了它尘封百年的人间真无敌!
李淳罡看着叶脩。
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在此刻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璀璨光华。
他感受到了对手那一丝微澜。
足够了!
“痛快!”
一声长啸,冲破九天压抑的云层!
独臂扬起!
那柄血污碎石凝成的七尺七寸“木马牛”不再嗡鸣,剑身仿佛熔铸为一体!
不再有杂念,不再有牵挂。
剑尖所指,便是此生终极的渴求!
那倾尽所有,燃烧生命而重临人间绝巅的苍茫剑意,便在这一句长啸声中,带着割裂天地的纯粹与决绝,首刺而出。
这一日,李淳罡重回陆地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