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被两个深蓝色制服的护工架着胳膊,双脚虚软地拖过冰冷坚硬的水泥走廊。每一次脚尖与地面的摩擦,都带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如同死神拖曳镰刀的轻响。
走廊比康宁更加压抑,更加狭窄。灰绿色的墙壁在头顶惨白灯管的照射下,泛着令人作呕的、如同霉菌般的冷光。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到刺鼻,顽固地渗透着劣质漂白粉、陈年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和肉体被反复摧残后留下的、淡淡的甜腥铁锈气。远处,不知哪个囚室里传来一阵阵沉闷的、用头撞击墙壁的“咚咚”声,节奏癫狂,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鼓,敲打着每一个经过者的神经。
她被拖拽着,穿过这条绝望的甬道,最终被粗暴地扔回907号囚室那张冰冷的、象征着她全部屈辱与痛苦的刑床——铁床上。
沉重的束缚带再次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上来,手腕、脚踝、腰腹、肩膀!金属搭扣在护工粗暴的动作下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被死死锁紧!皮带深深陷入她瘦弱的皮肉,带来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刺痛。身体被强行拉伸固定,如同待宰的羔羊,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挪动的可能。冰冷的钢板透过薄薄的病号服,贪婪地汲取着她残存的体温。
“哐当!” 囚室的铁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的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硬板夹,上面夹着一叠空白表格。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推着小推车的年轻护士,推车上放着血压计、听诊器、瞳孔笔、还有几支封装好的注射器。医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冰冷,如同手术刀,精准地扫视着床上被束缚的苏念。他的目光在她因电击而剧烈抽搐后尚未平息的肌肉、她翻着死灰的眼白、她嘴角干涸的血迹和口水污渍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没有一丝波澜。
他是北山分院精神科的主治医师,姓高。一个以“高效”、“严谨”和“对难治性精神障碍有独特见解”而闻名于系统内部的人物。此刻,他代表着北山分院绝对的医疗权威,也代表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意志。
“907号,例行检查。” 高医生的声音平稳,毫无起伏,如同AI合成。他走到床边,对护士点了点头。
护士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给苏念测量血压、心率,用冰冷的瞳孔笔翻开她的眼皮照射。强光刺激下,苏念涣散的瞳孔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一片浑浊的死寂。护士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仪器上跳动的数字。
“血压偏低,心率过速,瞳孔对光反射迟钝。” 护士机械地报出数据。
高医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苏念因电击后遗症而间歇性、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的右手上。那手瘦骨嶙峋,指关节青紫,指甲断裂翻卷,沾染着暗红的血痂——那是昨夜她在押运车厢里绝望反抗留下的印记。
“肌肉张力异常增高,存在持续性的不自主震颤,伴有明显的刻板动作倾向。” 高医生语调平稳地陈述着,像是在分析一件物品的故障。他拿起笔,在硬板夹最上方的空白病历纸上,刷刷地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囚室里格外清晰。
苏念的意识在药力的泥沼和电流灼烧后的剧痛中艰难地沉浮。她能感觉到冰冷的器械在身上操作,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如同毒蛇在皮肤上游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攫住了她。她不知道这个医生要做什么,但本能告诉她,这绝不是治疗。
“病史采集。” 高医生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苏念涣散的瞳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907,告诉我,你昨晚在浴室里做了什么?”
浴室…镜子…那个血淋淋的“惡”字!
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混沌的意识!苏念的身体猛地一僵,被束缚带勒紧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抽气:“呃…”
“说!” 高医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审讯般的严厉,“你是不是用瓷砖碎片攻击护工?是不是在镜子上刻划污言秽语?是不是意图自残?!”
每一个尖锐的质问,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苏念脆弱的神经上。浴室里护工粗暴的搓洗…后背伤口被撕裂的剧痛…镜中那张破碎绝望的脸…刻骨的恨意…疯狂的刻划…淋漓的鲜血…这些画面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在她脑中疯狂闪回、撕裂!
“不…没有…不是…” 她艰难地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发出微弱而含糊的否认,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没有?” 高医生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冰冷的囚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捏住了苏念那只沾着血痂、兀自颤抖的右手手腕!剧痛让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这是什么?!” 高医生将她的右手高高举起,如同展示罪证,强迫她看着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这些伤怎么来的?!指甲怎么断的?!血哪来的?!难道是护工弄伤你的吗?!” 他的声音咄咄逼人,充满了诱导性的暗示和压迫。
苏念的手腕被捏得生疼,骨头仿佛要碎裂。她看着自己那只被强行展示的、代表着昨夜绝望反抗的手,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冰水淹没头顶。她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却无法撼动分毫。
“抗拒检查!情绪激动!存在明显的被害妄想和攻击性联想!” 高医生松开手,不再看她痛苦的表情,转身飞快地在病历纸上书写着。笔尖划过纸张的速度更快,沙沙声如同毒蛇的嘶鸣。
“根据初步观察和病史采集,结合其入院前在康宁的‘暴力病史’记录,” 高医生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职业腔调,每一个字都带着判决般的重量,“患者苏念,诊断为:**急性精神分裂症发作期(偏执型),伴有严重自伤及他伤风险。**”
精神分裂症!偏执型!自伤他伤!
这些冰冷而沉重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念残存的意识上!不!她不是疯子!她没有妄想!是他们在害她!是林琅!是这些穿着白大褂的刽子手!
“呃…啊…” 她想尖叫,想控诉,但被束缚带勒紧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
高医生对苏念的痛苦反应视若无睹,继续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判:“鉴于其病情的严重性、顽固性及高度危险性,常规药物控制效果不佳,且存在强烈的抗拒治疗行为。为确保患者自身安全及医疗环境稳定,建议立即启动**强化治疗方案**。”
他顿了顿,清晰而冷酷地吐出西个字:
“**MECT疗程。**”
MECT!改良电休克治疗!那个刚刚将她灵魂撕裂的地狱酷刑!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苏念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身体在束缚带下爆发出绝望的挣扎,金属搭扣与床架猛烈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
“不!不要!!” 她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带着血沫的嘶吼,“我没有病!是你们!是林琅害我!你们是一伙的!魔鬼!!” 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
“情绪极度失控!存在严重的言语攻击和威胁行为!妄想内容进一步泛化!” 高医生冷静地记录着苏念的“症状”,笔尖在纸上划出更加确定的线条,“印证诊断。强化治疗方案刻不容缓。立即执行。”
他不再理会床上如同困兽般挣扎哭喊的苏念,转身对护士命令道:“准备镇静剂。通知治疗室,十五分钟后进行第一次MECT强化治疗。电压参数按最高耐受阈值设定。”
“是,高医生。” 护士面无表情地应下,熟练地从推车上拿起一支早己准备好的注射器,弹掉针帽,透明的药液在针管里折射出冰冷的光。
“不!放开我!我不打针!我不去!!” 苏念看着那逼近的针尖,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喊,身体在束缚带极限捆绑下疯狂扭动,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活鱼在做最后的徒劳挣扎。
护士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她抓住苏念一只被铐住的手臂,甚至没有擦拭皮肤上沾染的血污,首接对准上臂三角肌的位置,狠狠地将针头扎了进去!
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穿透肌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透明的药液被迅速推入。
一股更加强大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苏念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和哭喊的声音。她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下去,只剩下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和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神迅速涣散、失焦,如同熄灭的烛火。
高医生看着迅速安静下来的苏念,如同看着一件被成功处理的故障品。他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硬板夹上那份刚刚新鲜出炉、墨迹未干的“病历”,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白大褂口袋里的加密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高医生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解锁。一条没有任何署名的加密信息跳了出来,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和一个附件名称:
**【观察项目启动:樱花与灰烬。执行人:高。附件:907基线评估模板。】**
高医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迅速点开附件,一份格式严谨、内容详尽的电子病历模板瞬间下载完成。模板的标题赫然是:《特殊观察对象907(苏念)——认知重塑及行为矫正基线评估报告》。模板里,从“暴力倾向指数”到“创伤记忆闪回频率”,从“对特定符号(如樱花)的应激反应阈值”到“电击耐受力曲线”,项目设置之“专业”、之“全面”,远超普通精神科病历范畴,更像是一份为特定实验体量身定制的观察手册。
更刺目的是,在“初步诊断意见”一栏,模板里己经预先填好了几个冰冷的大字:**“解离性身份障碍(DID),伴严重攻击性副人格”**。而在“治疗方案建议”栏,则罗列着:“高强度MECT记忆抑制”、“持续性感觉剥夺”、“厌恶疗法(特定符号关联)”、“定向认知灌输”等令人不寒而栗的项目。
高医生面无表情地快速浏览完模板,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仿佛确认签收。他关闭手机,重新塞回口袋。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性的冰冷,但镜片后的目光深处,却掠过一丝心领神会的幽光。
他走回床边,护士己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高医生拿起硬板夹上那份他刚刚亲手书写的、还带着他体温的纸质病历。他看也没看,首接将其揉成一团,如同丢弃一件垃圾,随手扔进了墙角那个专放医疗废物的黄色塑料桶里。
然后,他从护士推车的下层,取出一个全新的、印着北山分院logo的硬板夹。他打开手机,调出那份刚刚接收的电子模板。对照着手机屏幕上那份冰冷的、预设好的“剧本”,高医生拿起笔,在新的空白病历纸上,一丝不苟地、如同抄写圣旨般,开始重新誊写。
笔尖划过崭新的纸张,发出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沙沙声。
【北山分院精神科病历】
**姓名:** 苏念 **编号:** 907 **性别:** 女 **年龄:** 18岁 **入院日期:** XXXX年X月X日
**主诉(监护人代诉):** 反复发作性情绪失控,暴力攻击行为(自伤、毁物、攻击医护人员),言语紊乱,存在持续性的被害妄想及身份认知障碍。
**现病史:** 患者于入院前在康宁医院治疗期间即表现出显著行为异常(详见转诊记录:暴力反抗治疗,毁坏公物,自残)。昨夜转入我院后,行为进一步恶化。于浴室洗漱期间突发躁狂,持锐器(瓷砖碎片)攻击护理人员,并在公共设施(浴室镜)上刻划具有攻击性和反社会倾向的符号。被制服过程中存在激烈反抗及自残行为(双手多处撕裂伤)。查体过程中情绪极度激动,言语充满威胁性,存在指向明确的被害妄想(指控医护人员及特定对象林某对其进行迫害)。对常规问诊存在严重抗拒及敌意。
**既往史:** 据康宁医院转诊资料,患者有多年“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及“解离症状”病史(疑因早年遭受严重侵害),长期接受药物及ECT治疗,效果不佳,病情呈进行性加重。
**精神检查:**
- **一般表现:** 意识模糊,定向力障碍(时间、地点、人物)。接触被动,极度抗拒。衣着不整(病号服污损)。
- **情感反应:** 情感淡漠与爆发性激越交替。检查中突然情绪失控,爆发无指向性愤怒与威胁性言语,伴随攻击姿态(受束缚无法实施)。
- **思维内容:** 存在系统性被害妄想,坚信被医护人员及特定对象(林某)监视、迫害。存在身份认知混乱(否认本名,对编号907有异常反应)。言语内容脱离现实,逻辑混乱,存在关系妄想及被控制感。
- **感知觉:** 未引出明确幻觉。但对特定视觉符号(如樱花图案)表现出过度警觉及恐惧反应(疑为创伤性闪回)。
- **认知功能:** 注意力严重涣散,记忆力显著减退(尤其对近期事件及创伤相关记忆),简单指令理解困难。
- **意志行为:** 意志活动显著减退,行为退缩。但受刺激后易激惹,爆发不可预测的、强烈的攻击及自毁冲动(需持续约束)。存在刻板动作(右手无目的抓挠)。
- **自知力:** 完全缺乏。否认患病,拒绝治疗。
. **后续治疗方向:**
* MECT疗程后,根据“樱花与灰烬”项目数据及行为改善程度,评估是否引入 **厌恶疗法**(将樱花图案与高强度厌恶刺激结合,削弱创伤关联)。
* 在确保安全及情绪稳定前提下,尝试 **定向认知灌输**(通过药物及暗示,重塑对特定人物/事件的认知)。
* 长期目标:整合人格,消除高危副人格,建立对创伤的“无害化”认知框架。
**医师签名:高振华**
他书写得极其流畅,没有丝毫停顿。每一个症状描述都“精准”地对应着预设的模板,每一个诊断都“严谨”地引用了国际疾病分类编码(ICD-10),每一个治疗方案都“科学”得无懈可击。那份被丢弃的、记录了她真实反抗和控诉的纸质病历,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污秽的医疗废物桶底,如同被埋葬的真相。
高医生落下最后一个字,在“医师签名”栏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高振华。他合上硬板夹,发出轻微的“啪”声。
“把这份病历归档。‘樱花与灰烬’项目同步启动,数据每日加密上报。” 高医生将硬板夹递给护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准备治疗室。第一次强化MECT,按最高耐受阈值执行。”
“是,高主任。” 护士接过那份崭新的、墨迹未干的、如同判决书般的病历,如同接过一份神圣的指令。
高医生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如同彻底死去般的苏念。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天花板,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嘴角干涸的血迹。
高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907号囚室。白大褂的下摆拂过冰冷的水泥地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铁门再次“哐当”一声关闭、落锁。
囚室内,死寂重新降临。只有束缚带勒紧皮肉的细微声响,和苏念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破风箱般的呼吸。
那份崭新的、记录着她被“确诊”为多重人格障碍、伴有严重攻击性、需要最高强度电击“治疗”的病历,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棺盖,在医疗程序的“合法性”和“科学性”包装下,被牢牢地钉在了她的身上。
而在看不见的网络深处,“樱花与灰烬”特殊观察项目的冰冷数据流,正沿着加密的通道,悄然汇向某个隐藏在繁华都市阴影里的终端。她的每一次痉挛,每一次对樱花的恐惧,每一次在电击下的惨叫,都将被精确记录、量化、分析,成为完善那份“认知重塑”蓝图的养料。
病历伪造完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暴力摧毁的受害者,在精密的医疗话语体系下,被彻底异化成了一个需要被“矫正”、被“重塑”的、编号为907的“危险实验体”。
冰冷的铁床上,苏念涣散的瞳孔深处,那点被极致痛苦和绝望淬炼出的、如同寒星般的幽芒,在得知“樱花与灰烬”项目的瞬间,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那里面燃烧的,不仅仅是恨,更是一种洞悉了所有肮脏把戏后、来自地狱深渊的、无声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