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将紫禁城染成一片素白。咸福宫偏院的梅树上,新蕊正顶着细雪含苞,尹若瑶临窗而立,指尖划过窗棂上凝结的冰花,望着雪中那株谢云深亲手移栽的绿萼梅——那是从北境落梅渊带回的异种,枝干虬结如铁,竟在暖阁的熏风里提前绽了半朵花。
“小姐,长春宫又遣人来催了。”柳儿捧着件狐裘披风走近,语气透着担忧,“皇后娘娘说,今日的赏梅宴若再推辞,怕是……”
尹若瑶接过披风,触到内里绣着的并蒂莲纹样,想起三日前从北境归来时,贤嫔那故作惊讶的笑脸——她腕间的羊脂玉镯不知何时换了样式,新镯上刻着细密的莲纹,倒与皇后赏给她的翡翠荷叶洗相得益彰。谢云深正在里间修补从落梅渊带回的《千秋梅谱》,闻言放下手中的糨糊刷,袖口的靛青蹭到谱牒边缘,恰好盖住了“以血为墨”西字。
“知道了,”尹若瑶转身时,发间的螺钿梅簪轻轻晃动,那是谢云深用北境寒玉边角料所制,“替我梳妆吧,今日这宴,躲不过去。”
铜镜里映出她素白的面容,柳儿替她绾发时,忽然低声道:“方才小顺子偷偷递了消息,说贤嫔娘娘今早去了钦天监,出来时手里攥着个锦盒,像是……”
“像是‘砚心’印的拓本。”尹若瑶接过话头,看着镜中自己腕间重新系上的藕荷丝绦——丝绦下藏着从落梅渊冰洞里取出的半枚莲形玉佩,玉佩中心的小孔正与“砚心”印的梅花纽相合。谢云深曾说,这玉佩与贤嫔的玉镯原是一对,当年尹家孪生姐妹各持其一。
长春宫的赏梅宴设在暖阁内,十二扇紫檀雕花屏风将室内隔成九曲回廊,每扇屏风上都嵌着不同形制的梅纹玉牌。皇后身着赤金蹙银狐裘,坐在铺着白狐裘的主位上,案头的鎏金熏炉里焚着龙涎香,烟气氤氲中,她看向尹若瑶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明才人可算来了,”皇后指了指身侧的空位,“贤嫔可是等了你许久。”
贤嫔穿着一身水蓝蹙金纱裙,鬓边斜插的珍珠步摇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颤,腕间的新手镯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尹若瑶注意到,那镯子的莲纹里竟嵌着极细的银丝,组成的图案正是落梅渊的地形图。
“妹妹今日这身打扮,倒与这屏风中的‘踏雪寻梅’图相得益彰。”贤嫔笑盈盈地递过一杯热酒,“尝尝这‘梅梢雪’,是臣妾特意让小厨房用初雪烹的。”
尹若瑶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杯壁上刻着的半朵残梅——与贤嫔带来的玉簪上的花纹如出一辙。谢云深适时上前,将画具摆在西侧案头,笑道:“皇后娘娘这屏风嵌玉讲究,臣瞧着这‘冰裂纹’的走势,倒像是北境落梅渊的山形。”
贤嫔手中的酒盏微微一晃,酒液溅出几滴:“谢画师说笑了,北境苦寒之地,怎比得上宫里的精致。”她说着,目光扫过尹若瑶腕间的丝绦,“妹妹这腕绳倒是别致,不知是何材质?”
“不过是寻常丝绦罢了,”尹若瑶拢了拢披风,露出丝绦末端坠着的荷瓣梅花,“倒是姐姐这新手镯,莲纹刻得真细,不知是哪位师傅的手艺?”
皇后轻轻敲击着案几,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赏梅宴岂能无画?谢画师,就以这屏风中的‘万梅图’为题,作幅画吧。”
谢云深领命,目光却落在屏风嵌玉的缝隙处——那里竟藏着极小的“尹”字刻痕。他提起狼毫笔,却没有蘸墨,反而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些北境带回的“雪融朱砂”。贤嫔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谢画师这是何意?宫里的徽墨不好用么?”
“非也,”谢云深将朱砂混入墨锭研墨,“臣觉得,用北境的朱砂画梅,更显风骨。”他笔下的梅枝刚劲有力,用的正是尹家秘传的“破冰皴”,只是在勾勒梅心时,忽然停笔看向尹若瑶。
尹若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指尖轻点在画中梅心处。谢云深趁机将她腕间的丝绦轻轻一拉,荷瓣梅花恰好落在朱砂未干的花瓣上,留下个淡淡的印记。皇后看着那朵特殊的梅,忽然笑道:“明才人这指尖的胭脂,倒与朱砂相得益彰。”
宴至中途,贤嫔忽然捂着心口倒下,腕间的玉镯“啪”地摔在青砖上,裂成两半。众人惊呼之际,尹若瑶瞥见镯子断裂处露出的小字——“莲心藏砚,砚心映雪”。谢云深则捡起半块镯片,对着烛光细看,只见莲纹深处刻着个极小的“姝”字。
“来人!快传太医!”皇后厉声喝道,目光却落在尹若瑶身上,“明才人,贤嫔好好的怎会突然不适?”
尹若瑶看着贤嫔苍白的脸,想起北境冰洞里的记载——尹家孪生姐妹中,妹妹自幼体弱,需用特殊药石压制。她忽然福身道:“皇后娘娘,臣妾方才见贤嫔姐姐腕镯断裂,倒想起个旧闻——据说尹家曾有对孪生姐妹,其中一人便戴着刻有‘姝’字的玉镯。”
谢云深适时呈上镯片:“皇后请看,这‘姝’字的写法,与尹明姝娘娘的闺名一模一样。”
皇后脸色骤变,贤嫔却在此时“醒”来,抓住尹若瑶的手:“妹妹救我!这镯子……这镯子是皇后所赐!”
暖阁内一时寂静,唯有熏炉里的龙涎香袅袅上升。尹若瑶看着贤嫔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忽然明白这是皇后与贤嫔演的双簧——她们想借此坐实尹若瑶与尹家旧部的关联。她轻轻抽回手,从袖中取出那半枚莲形玉佩:“姐姐既说镯子是皇后所赐,那这枚玉佩,姐姐可认得?”
贤嫔看着玉佩中心的小孔,瞳孔骤缩。谢云深趁机道:“此玉佩与贤嫔的镯子原是一对,当年尹家孪生姐妹各持其一,姐姐既有‘姝’字镯,想必也认得这‘瑶’字佩吧?”
“我……我不认得!”贤嫔猛地推开尹若瑶,却不慎撞翻了谢云深的画案,《万梅图》飘落在地,画中那朵用荷瓣梅花印出的梅心,恰好与玉佩的形状相合。
皇后看着地上的画,又看看贤嫔煞白的脸,忽然冷笑一声:“贤嫔,事到如今,你还想瞒到何时?”
贤嫔浑身一颤,忽然指着尹若瑶尖叫:“是她!是明才人害我!她才是真正的尹若瑶!”
尹若瑶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贤嫔的最后一搏。谢云深却在此时举起《千秋梅谱》:“皇后娘娘,臣在北境落梅渊寻得此谱,上面记载着尹家孪生姐妹的往事——姐姐名瑶,妹妹名姝,当年为夺世子之位,妹妹被送往北境,姐姐则留在尹家。”
他展开谱牒,只见上面用朱砂画着对孪生姐妹,其中一人腕间戴着“姝”字镯,另一人则佩着“瑶”字佩。贤嫔看着画,忽然瘫倒在地,喃喃道:“是我……我是尹明姝的妹妹尹明瑶……”
真相大白,满座皆惊。皇后脸色铁青,她扶持贤嫔多年,竟不知她是尹明姝的妹妹,更不知她藏着如此多的秘密。尹若瑶看着地上的镯片,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孪生姐妹,心脉相连。”她走到贤嫔面前,轻声道:“你姐姐当年构陷我时,可曾想过今日?”
贤嫔抬起头,眼中满是怨毒:“她活该!若不是她,我何需在北境受苦!”
谢云深将谱牒呈给皇后:“娘娘请看,谱牒最后一页还记载着尹家的宝藏所在地,就在落梅渊的冰洞深处。”
皇后看着谱牒上的地图,又看看尹若瑶腕间的“瑶”字佩,忽然笑了:“原来如此,明才人,你既持有玉佩,便是尹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贤嫔,“来人,将尹明瑶打入冷宫,彻查她与尹家旧部的往来。”
赏梅宴不欢而散,尹若瑶与谢云深走出长春宫时,雪下得更大了。两人并肩走在覆雪的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首到转入咸福宫偏院,谢云深才低声道:“皇后这是想借你的身份掌控尹家宝藏。”
“我知道,”尹若瑶看着雪中的绿萼梅,“但我更知道,《千秋梅谱》的真正秘密,并非宝藏。”她从衣襟里取出谱牒,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你看这页纸,用北境雪水调和的朱砂写字,需用体温才能显现。”
谢云深用掌心捂住纸面,果然显出一行小字:“墨染真心,梅映砚心,双魂合一,画魂归位。”他看着尹若瑶,忽然明白,所谓画魂,竟是指尹家孪生姐妹的血脉,唯有两人的血合在一起,才能完成《千秋梅谱》。
“若瑶,”他握住她的手,“贤嫔虽被打入冷宫,但皇后绝不会罢休。”
尹若瑶望着雪中怒放的绿萼梅,想起北境落梅渊的誓言,忽然笑道:“云深,你说这梅花开在雪中,像不像我们的约定?”
谢云深看着她眼中的星光,从袖中取出那方缺角的旧砚,砚台里竟不知何时落了片梅花。他轻声道:“像,像我们用墨与血写下的誓言,永不凋零。”
深夜,咸福宫偏院的暖阁里点起了灯。尹若瑶将“瑶”字佩与“姝”字镯的残片放在砚台两侧,谢云深则在宣纸上勾勒着绿萼梅的轮廓。烛光跳跃,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紫禁城的恩怨情仇都掩埋。而此刻的长春宫,皇后正对着尹家的宝藏地图沉思,她不知道,《千秋梅谱》的真正秘密,早己超越了财富与权力,成为尹若瑶与谢云深之间,以血为墨、以魂为引的永恒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