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可知,方才吴大夫说老太爷醒了?”她往前走了半步,雪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响,“他第一句话就问起赵家的田契账册,第二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强攥药瓶的手,“问的是‘阿强这孩子,这些年在南边管庄子可辛苦了’。”
赵强的喉结动了动。
雪落在他鬓角,很快融成水,顺着青黑的鬓角往下淌。
“堂兄若是现在把药摔了,”王丽的声音放得更轻,像在说什么体己话,“等老太爷缓过劲来,怕是要问:’阿强为何要断我这把老骨头的药?
莫不是嫌我多活这几年,挡了他的道?
’“她瞥向远处,云飞扬不知何时从阴影里踱出来,站在月洞门边,指尖转着枚翡翠扳指,”再说了,云家那位......“
“住口!”赵强突然低吼,药瓶在掌心撞出脆响,“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云爷说了,只要我拿到家主印信,赵家的产业分我三成!“
“三成?”王丽笑出声,“云家在城南的米行去年吞了十八家小商户,哪家不是先许三成,最后连三成的零头都见不着?”她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指尖的雪水,“上回周记布庄的周老爷,不就是信了云家’合作共赢‘的话?
最后被安了个私通匪类的罪名,连棺材本都填了云家的窟窿。“
赵强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望着月洞门边的云飞扬,对方正垂眼整理袖口,仿佛根本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夫人,”陈师爷不知何时站到了廊下,手里捧着个铜手炉,“方才老奴去前院转了转,王老爷派的林镖头带着人在后门候着,说是怕雪天路滑,给太太送些炭来。”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赵强手里的药瓶,“王老爷还说,当年赵老太爷救过王家的急,这情分......该还。”
王丽看见赵强的指尖在发抖。
她知道,王家在这一带的镖行势力有多扎眼——林镖头的红缨枪头还挂着冰碴子,隔着半条街都能看见。
“堂兄要是嫌药瓶沉,”她伸手去接,“我替你送回内室?
老太爷醒了正念叨你,说要把南边那片茶山地契拿出来,说阿强管得好......“
“别碰!”赵强猛地缩回手,药瓶在雪光里划出道银线。
他望着月洞门边的云飞扬,又看了看后门方向影影绰绰的人影,喉结动了动,“我、我不过是替老太太看着药!
等老太太出来,自然......“
“自然什么?”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母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鬓发有些乱,眼眶发红——显然刚在老太爷床前落了泪。
她盯着赵强手里的药瓶,声音像淬了冰,“阿强,你手里拿的,可是吴大夫刚配的药?”
赵强的脸瞬间白了。
他张了张嘴,药瓶“当啷”掉在雪地里,溅起几点冰渣。
王丽弯腰拾起药瓶,指尖触到瓶身的冷意,抬头正看见云飞扬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走得很慢,玄色大氅扫过积雪,像是故意要让她看清——他腰间挂着半块虎符,和她从刺客身上搜出的那半块,纹路严丝合缝。
“老太太,”她把药瓶递给赵母,“方才吴大夫说,这药要趁热煎。
我让赵管家去厨房守着?“
赵母接过药瓶,目光在赵强脸上剜了两刀,又转向王丽。
雪落在她发间,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和:“你去。”她顿了顿,“账房的钥匙,我让老周给你送过去。”
王丽应了声,转身时瞥见东墙根的阴影里,那串浅淡的脚印还在。
雪己经停了,风卷着残雪打在脸上,她摸了摸腰间的半块虎符,突然听见前院传来马蹄声——林镖头的红缨枪尖挑着盏灯笼,火光里映出“王”字旗角。
赵大海从角门跑过来,鬓角沾着雪:“阿丽,王岳父说......”
“先去看看老太爷。”王丽打断他,目光却落在云飞扬消失的方向。
那里的积雪被踩出一串深脚印,像条蛇,蜿蜒着往赵家的库房去了。
她摸了摸袖中的银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遇危则断,断则生机”。
此刻银簪贴着皮肤,倒比方才更烫了些。
月洞门那边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像是谁摔了茶盏。
王丽脚步微顿,转身往内室走——老太爷还等着药,赵强还盯着家主印信,云飞扬的虎符......
王丽跟着赵大海往内室走,靴底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东墙根那串浅淡脚印还在,像是谁刻意留下的记号。
林镖头的红缨枪挑着“王”字灯笼,火光在雪幕里晕成暖黄,王老爷派来的人该是带了紧要消息——可她更在意云飞扬方才往库房去的那串深脚印。
“阿丽,岳父说...”赵大海被她拽得踉跄,话头又被打断。
王丽停在廊下,指尖抵在他胸口:“先去看老太爷。”她目光扫过前院,云飞扬正背着手与张师爷说话,两人的影子在雪地里交叠成模糊的一团,像两尾纠缠的蛇。
内室里炭火烧得正旺,吴大夫正给赵老太爷搭脉,药炉飘出苦香。
赵母坐在炕边攥着佛珠,见他们进来,眼皮抬了抬:“王家的人来了?”
“父亲派林镖头送了参汤。”王丽将食盒递给赵管家,“大夫说老太爷需要温补,这是长白山五十年的野山参。”她余光瞥见赵强缩在墙角,手指无意识着腰间玉佩——那是赵家家主印信的仿制品,上回族会他想偷换真印,被她当场截了。
“云家的人倒来得勤。”赵母突然冷笑,佛珠在掌心转得更快,“昨日送药材,今日送绸缎,当我们赵家缺这点东西?”
王丽心头一跳。
赵母虽与她不和,却最恨外姓人染指赵家。
她不动声色将茶盏推近:“母亲可知云家送的药材里,有三味是相克的?”她从袖中摸出张药方,“吴大夫说,若按云家的方子煎药,老太爷的喘症怕是要加重。”
赵母的佛珠“啪”地散了一地。
赵强猛地站起来:“二弟妹莫要血口喷人!
云家主一片好心......“
“好心?”王丽转身时银簪在鬓边一闪,“云家上月截了赵家运往苏州的绸缎,这月又送药材,堂兄倒替外人说话?”她看向缩在阴影里的郑管家,那人生得干瘦,此刻正盯着赵老太爷床头的檀木匣——那里锁着赵家近十年的地契。
“王姑娘说得是。”吴大夫擦了擦眼镜,“云家送来的川贝掺了石膏粉,半夏里混着生乌头,这哪是进补?
分明是......“
“够了!”云飞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裹着玄色大氅,雪落在肩头未化,倒衬得眉眼更冷,“赵某与赵老夫人交好,倒成了居心叵测?”他目光扫过王丽,“听闻王姑娘昨日去了城西米行,可是要学赵家掌家?”
王丽笑了,指尖轻轻叩着桌沿:“云家主消息倒灵。
王家确实联合了李记布庄、周福茶行,打算在年关前办场货栈。“她盯着云飞扬瞳孔微缩的瞬间,”听说云家在城南的粮库这月走了三批私盐?
李记的陈东家说,若云家再压价搅市,他便把账本呈给巡检司。“
张师爷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
云飞扬的笑容没变,眼底却结了层冰:“王姑娘好手段。”
“不过是护着自家生意罢了。”王丽转身对赵管家使了个眼色,“老周,带冯掌柜去账房核账。
云家上月扣了我们三成货款,该算清楚了。“冯掌柜是跟着赵老太爷打天下的老人,此刻冲她重重一点头,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
前院突然传来喧哗。
林镖头掀帘进来,枪杆上挑着个油布包:“夫人,这是从西墙根捡的。”布包打开,是半本带泥的账本,边角还沾着朱砂印——正是云家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