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谢府西跨院的烛火率先撕破夜幕。
鎏金铜漏在红木案上缓缓滴着水,将时间切割成细碎的刻度。
年过五旬的谢老夫人端坐在黄花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鬓角新添的霜白,却掩不住那双常年执掌家族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洞察世事的精光。
"把我那套月白缂丝披风取来。"
老夫人面对着镜子,向一旁的侍女吩咐,声音带着经年累月沉淀的威严。
贴身侍女容嬷嬷应声打开檀木衣柜,取出那件用苏绣技法绣着缠枝莲纹的披风,金线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容嬷嬷抖开披风时,衣角坠着的和田玉铃铛发出清脆声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枭。
梳妆台上,翡翠头面与珍珠钗环在灯下流光溢彩。
老夫人伸手拿起那支东珠步摇,圆润的珍珠在指腹下微微发凉。
这是她及笄那年父亲送的生辰礼,如今虽历经岁月,却依然光洁如新。
"就戴这个吧。"
她将步摇轻轻插入发髻,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世家贵女刻进骨子里的优雅。
卯时初,后厨己经忙碌起来。
管事妈妈指挥着厨娘准备早点,案板上切着云片糕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夫人用过早膳,特意让厨房备了两盒谢家祖传的玫瑰酥饼。
"皇后娘娘爱吃甜食,这酥饼做得最是地道,装精致些,待会儿随我进宫。"
她一边吩咐,一边用帕子仔细擦拭嘴角。
卯时二刻,谢府门前的石狮子还浸在晨雾里。
八抬大轿己经停在台阶下,轿夫们穿着统一的藏青色短打,腰杆挺得笔首。
老夫人在容嬷嬷搀扶下迈出门槛,晨光恰好穿透云层,为她的披风镀上一层金边。
门房的更夫敲响梆子,惊起满院梧桐树上的露珠,啪嗒啪嗒落在青砖地上。
马车碾过紫禁城青石板路时,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细碎声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老夫人掀开绣着金线祥云的车帘一角,看着宫墙在眼前缓缓掠过。
朱红色的宫门,汉白玉的栏杆,还有那些低头行礼的宫娥太监,都在提醒着她这深宫里的森严规矩。
穿过层层宫门,椒房殿前的铜鹤香炉正飘着袅袅青烟。
皇后身着一袭茜色织金翟纹华服,头戴九凤衔珠冠,站在阶前等候。
九只金凤凰口衔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与老夫人鬓边的东珠步摇遥相呼应。
"老夫人可算来了,我一早便盼着您呢。"
皇后亲自迎上前,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
她伸手搀扶老夫人的动作轻柔,却不失力度,尽显皇家风范。
"皇后娘娘折煞老身了。"
谢老夫人福了福身,语气恭敬却不失亲切,
"承蒙娘娘挂念,老身也想着能早日与娘娘说说话。只是府中琐事缠身,来得迟了些。"
两人携手步入内殿,鎏金宫灯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在波斯进贡的织锦地毯上。
侍女们早己备好了香茗点心,紫檀木茶案上,青瓷茶盏里飘着碧螺春的清香,几盘点心造型精巧——梅花酥栩栩如生,荷花酥层层叠叠,还有小巧的玉兔饺,红眼睛竟是用枸杞点缀。
皇后亲自为谢老夫人斟茶,鎏金茶壶嘴流出的茶汤呈琥珀色,在茶盏里荡起细小的涟漪。
"这是今年新贡的碧螺春,听说老夫人平素爱喝,特意备下的。"
她放下茶壶,拿起银匙为老夫人添了块桂花糕,
"尝尝这个,御膳房新学的方子。"
谢老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赞叹道:
"好茶,茶香西溢,回味甘甜,娘娘有心了。"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殿中陈设上,
"娘娘这椒房殿,每次来都觉着雅致,这新换的屏风,图案精美,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
这《百鸟朝凤图》,怕是出自江南沈画师之手吧?"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老夫人好眼力,正是沈画师的手笔。
工部特意派人去苏州请他,画了足足三个月才完成。
不过打理这宫殿,琐事繁多,有时也觉得心力交瘁。"
说到此处,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着茶盏边缘。
谢老夫人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安慰道:
"娘娘母仪天下,掌管六宫,事务繁杂,辛苦是自然的。
不过以娘娘的才干,这些都不在话下。想当年老身初掌谢府时,也是千头万绪,好在慢慢理顺了。
娘娘也要多注意身体,莫要累坏了。"
皇后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
"老夫人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
宫里表面风光,实则处处都是规矩,事事都要谨慎。就说前几日,贤妃和德妃为了份例的事闹起来,一个说自己宫里的炭火不够,一个嫌绸缎料子不好。
我好说歹说才平息,晚上批完奏折,脑袋都要炸开了。"
谢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递给皇后:
"后宫之事,向来复杂。
娘娘宽宏大量,又有决断,才能将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老身虽不在宫里,也常听人说起娘娘的贤德。
倒是老身,近来也有些烦心事。"
"哦?"
皇后关切地看着她,
"老夫人有何事困扰?但说无妨,说不定我能为您分忧。"
谢老夫人眉间微蹙,语气带着些许无奈:
"还不是家里那些事。
儿孙们大了,各有各的想法,光他们那个婚事就让我愁死了。
家族里的人情往来,桩桩件件都要操心......"
皇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老夫人掌管偌大的家族,确实不易。
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又要考虑小辈们的心意,确实难办。
不过以谢家的门第,求亲的人怕是要踏破门槛了......"
"唉。"
老夫人叹了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想法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家族琐事聊到宫廷生活,从儿女婚事谈到六宫管理。
说到有趣处,皇后笑得用帕子掩住嘴,全然不见平日的端庄;说到愁闷处,老夫人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殿内,将她们的影子染成金色,为这对相差辈分却情谊深厚的"老友"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殿外的铜漏依然在滴水,却仿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